35 相思本是無憑語
獄帝乘着血龍而下,直至到了正殿前才施施然踏着雲梯行至宮門,他微擺衣袖揮退左右侍衛,等待宮門緩緩閉上,才松了一口氣般踉跄幾步,一個失神,竟是有些落寂的靠在一旁的燭龍柱上,擡眼望去的正殿空蕩得厲害,清冷華貴,仿佛再前行幾步,便能在殿座上頭望見那位心心念念許久的人。
呵,他還要在自己編制的幻境中沉迷多久?
獄帝微微搖頭,強大的內心逼迫他不得不立刻平靜所想,他嘆了一口氣,嘴角微微挑起一個苦澀的弧度,然而還不等他完全那個笑容,一道渾厚中帶着些許疼惜的聲音便在身後響起。
“不想笑就別笑。”酆都大帝幾步上前穩住獄帝,英挺的眉眼裏如初般肅然,可內裏泛起的擔憂卻還是不聽話的泛在上頭,“方才聽見血龍悲鳴,獄帝,你當無大礙?”
“幹爹,你分明應說私下喚我琰兒。”獄帝似是找到了依靠,雖然現已強大如斯,但強者仍舊需要一片可供安心的栖息之地,于是獄帝轉身将頭埋在酆都大帝懷中,他揪住他的衣裳,便連話語裏也帶着幾絲難得的打趣。“幹爹,你可是嫌棄琰兒?”
“好好好,琰兒,我的好琰兒。”酆都大帝無奈,只得順着獄帝的毛摸,說實話,剛開始他的确對着這個稱呼喊不出口,即使他是上古天神有着得天獨厚的條件,也依舊敵不過獄帝如今的地位。但獄帝對此卻是堅持得很,許是三十三天外的那人已不會再重返□□,因而這個由着他取下的名字,這人也是不願就這樣随意的将其淡漠在時空的痕跡裏。
“幹爹,我今日尋到他了。”獄帝趴伏在酆都大帝身上,渾身似是脫力一般帶着幾分散漫,“可是他不認我。”
酆都大帝聞言眸中閃過一絲沉思,他拉起獄帝,望着他那張不變的笑顏,心口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一番難受。
“幹爹,是,我是很難受。”獄帝微微笑彎了一雙眼,他擡手撫平酆都大帝的眉頭,紅眸中倒映的照舊是三界紛華,看不出半分苦澀,“我早該料到如此,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安兒,即便心裏再怎麽痛徹心扉苦不堪言,那個孩子也是回不來了。”
酆都大帝靜靜的看着他,看着獄帝隐忍的眸,看着他依舊笑得歡心的臉,明明心中早已明知這人已不再是以往那個惹事的帝王,如今的面孔卻又生生将他扯回了過往,仿佛眼前的這個孩子還未成長起來,還是那個會絕望的跪在血雨中嘶吼的無助小孩,還是那個會渴求着最後一絲溫暖,而覆了三界的沖動少年。
或許那個時候的獄帝才是真正的張琰,而不似現在這般,強大如斯,卻死活也不能在明面裏透出半分難過。
“怎麽辦,幹爹,我好想他。”獄帝似是終于承受不住一般,他有些示弱的将一雙眸子死死埋在酆都大帝肩上,拳頭握得死緊,仿佛再忍耐着什麽極其強烈的苦痛,“幹爹,我怎麽還是這麽難過,我做到了一切,安兒說的,我都做到了,為什麽…為什麽他還是不肯回來……”
酆都大帝再沒說話,他閉眼仰頭,生平裏頭一次覺得心髒鼓動得發疼,他的拳頭收緊又放松,深呼吸幾口後,終究還是沒能忍住。酆都大帝擡臂,死死将眼前這個無措的帝王擁入懷中,他安慰性的拍打着獄帝的後背,笨拙中透着幾分不易察覺的溫柔。
即便痛苦,他也是該醒了。
失去的便是失去了,無論再這麽努力,他還是回不來了,即便你早在許久之前便知道珍惜,可世間萬物不會因為你的珍惜便停駐逝去的步伐。
獄界正殿依舊空蕩,陰風順着無意打開的鬼木雕花窗中闖入,回蕩在這陰恻恻的大殿裏,混着一絲壓抑得極深的嗚咽,莫名帶上了些許讓人悲傷的力量。
“幹爹,你這次前來所是為何?”待得獄帝平複,酆都大帝才好生将他拉到內殿裏說事,獄帝不甘寂寞的打趣着他,仿佛先前還在正殿裏痛苦掙紮的是另一人般,“我公文全是仔細批閱過的,你打的如意算盤可算是要落空了。”
“你倒是想得極好,把公文真當成了作業不成?我不檢查,你還就不做了?”酆都大帝無奈搖頭,随手接過獄帝遞給他的冰魄茶,面上的表情依舊肅然,卻是帶上了幾分無可奈何,“琰兒,我怎的感覺你還是沒有長大。”
獄帝不說話,只是微微挑起眼角看人,端的是一派傲然。
酆都大帝嘆了一口氣,茗了一口冰魄,才緩緩将茶盞放下,他狀似不經意間開口,所說的話語卻是讓獄帝忍不住僵直了身子。
“說來也巧,前幾日我去子仁那兒巡視,難得看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待得我細細一問,才知羅浮山近日有異動,鬼哭狼嚎不休止,卻是沒查出個所以然。”酆都大帝斜眼望了一會獄帝,這才狀似淡然的說道:“後來我攜着子仁等人入了羅浮山禁地,才知最近又出了個小鬼,天生陰氣極重,乃厲鬼怨魂所化,生性頑劣,卻偏是沒能入魔,自從得了陰力後天天整治着那些往前欺負他的厲鬼,那手段,真是令人發指。”
獄帝低眸整理公文,模樣煞為安靜,看似無礙,只能從微微僵硬的指尖看出他不平的心境。
“我聽後也知不能怠慢,畢竟曾經出了個安素,攪得獄界不得安寧,便是五方鬼帝從此對這種小鬼也心生餘悸。”酆都大帝微微低眸,從餘光裏暗中觀察着獄帝的舉動,“我前些日子去瞧了,說句實話,那孩子是難得的鬼才,若是好好培養,便說他日後能成為獄界獨當一面的将才也不是說了大話。這倒也罷,此事還不足以讓我留心,可唯一讓我訝異的,便是那孩子與安素生得極像,又同是天生鬼力,若不是在他身上實在找尋不出你和天帝的氣息,加上那乖張的性子,我只怕都要認錯了人。”
“幹爹,你提這個做什麽。”獄帝咻然冷着一張臉,聲線穩定,卻是壓抑不住一絲顫抖,“安兒便是安兒,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他,我不需要找一個相像的替身來安慰自己。”
酆都大帝擡眼望他,神情有些微的緊張,“你…想通了?”
“不是想通了,而是接受了。”獄帝擡手拍了拍眼前人,帶着安撫性質的力道傳遞着心安的力量,“我該是應當走出來了,不能總執着于前世過往,雖然現在這麽說心裏還是不願承認,但總有一天,我終能一個人回到黃泉谷,平靜的接受那兒再不會有一個孩子對我微笑,喚我爹親。”
酆都大帝張口欲言,反複幾次,終是選擇沉默,他嘆了一口氣,苦澀的笑了下,随即帶着幾許沉痛緩緩說道:“獄帝,你果然不同于往日了。”
“我不能總停留在原地。”獄帝擡頭直視酆都大帝的眼,一雙眸子裏跳動的光火煞為動人,沉澱在深處的痛楚無人看到,便化作了最為神秘的底色,“我是獄界帝王,這些道理,其實早該明白了才是。”
酆都大帝随着獄帝的力道點頭,相對無言,竟是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獄帝倒也沒表現出什麽其他異動,只是垂眸整理公文,露出的脖頸在鬼火映襯下顯得有些脆弱,讓人禁不住猜想,如斯強悍的一個人,怎的還會有脆弱得讓人恨不得用生命護住的一面。
鬼火在燈盞裏靜靜燃燒,時不時閃動幾下明滅了雙方的視線,酆都大帝幫着獄帝完善着公文的批閱,一室靜谧,卻又分外和諧,良久,酆都大帝狀似無意開口:“琰兒,你可想……去看看那孩子?”
獄帝愣了片刻,随即又極快的繼續手中的事物,“不必了,我雖說接受安兒離去,但也不願再去傷心一次。”
“可那孩子卻整日叫嚷着要見你。”酆都大帝按住獄帝的手,逼着表面看起來無礙的人擡眸正對着他的眼,“你總要學會接受,這便是第一步。”
“幹爹,你這又是何苦?”獄帝苦笑一聲,半是無奈半是心酸,“我不是小孩子。”
“在我眼中,你永遠是個孩子。”酆都大帝微微坐直身子正色道:“我應了你這聲‘幹爹’,便當做一些事情。”
獄帝還想說些什麽,望見酆都大帝那副模樣,也只得無奈作罷。他站起身随手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磷光,望着一道站起的酆都大帝,只得涼嘆一聲,認命道:“走吧。”
酆都大帝這才微微勾起唇角,向來沉穩的男人展露微笑,那魅力簡直難以明說,獄帝擡手遮眼,停頓了一會,才收拾心情打趣道:“幹爹,你可千萬別随意這般,免得日後我不用批閱公文,光是應負那些恨嫁的女子便是件頭疼事。”
酆都大帝聞言一愣,還不等他頗為羞怒的說教一番,獄帝便早已展開身法離去,墨空上方的血龍長嘯一聲,那模樣煞為得意,便似随了他的主人,威風八面震懾四方,但心魄裏卻悄悄藏着一抹難得的童趣。
青雀在一旁不甘示弱的啼叫,合着朱雀讨好的作伴,那氣勢逼得血龍都有些窘迫,酆都大帝禁不住笑了一聲,起身躍至青雀背上笑望過去,便看見獄帝盤坐在血龍頭顱上高傲的撇開腦袋,随手一翻雷霆,便趁着那閃電所裂之處前去。血龍惡劣擺尾,随意一揮就把朱雀給打落下去,青雀平日雖淡然,但倒是個極護短的,于是張口一道三味真火燒灼了血龍之尾,只把它燙的嘶吼了一聲,卻是再不敢多做旁事,只得灰溜溜的逃了開去。
酆都大帝安撫的摸了摸青雀的羽毛,揮手施法将朱雀撈起,風袖一揮,前路頓開。青雀便也收斂了神色,正經的清啼一聲,随着引路的朱雀一道前行,瞬間便消失在了茫茫墨空中。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獄帝問:“你想要什麽?”
那張面容裏上挑的弧角端的是一派嫣麗,看得人不知那究竟是鏡花水月的美好,還是來自于纣絕陰天宮裏,最刻骨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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