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相思一夜梅花發

楚平安頭一次看到獄帝如此失态。

在他未遇見獄帝前,腦中對于此人的想象大多與威風八面、叱咤風雲相關,畢竟一個能傳頌獄界并帶領千萬陰兵對敵魔君的帝王,該是有着能震懾閻羅鬼帝的氣勢。至于相貌…楚平安不敢多加揣測,但總覺這人大概有着一張硬朗的臉,平常不茍言笑冷若冰霜,但偶然泛起的一絲柔情,便能不經意間叫一幹人等看傻了去。

直到某日偶遇獄帝,他才知自己有多自負聰明。

扪心自問,獄帝雖不似他想象模樣,卻自有一番難得風采,人間洛神賦裏的詞藻用在他身上都嫌落了檔次,更別說其他空華形容。時至今日,獄帝能讓自己被獄界傳頌,也自是擁着着通天本事。這樣一位帝王,本就不容小觑,更是容不得他一介凡魂掉以輕心,因而楚平安日日夜夜小心待着,即便打趣奚落也要仔細的算在了心思裏頭。如若可以,如若這人不是帝王,楚平安便是上趕着也要與他義結金蘭,只可惜現實如此,實在留不得他自作多情。說實話,他這次付出一切只為引得獄帝前來,此番做法,便是在踐踏獄帝的真心。他知道獄帝待他不似常魂,也知獄帝在渴求着什麽,但是雲泥豈可同在一片天地?過近的距離帶給他們的只能是危機,而從不是什麽把酒言歡,濁酒一杯喜相逢的相見恨晚。

所以,在他跪下的那一刻,他并未後悔過。

而如今,這個被楚平安時刻奉為至高神,對其說話打趣都要一步步算計的帝王,此刻卻強忍着自己的情感,邁着仿佛是灌了鉛的腳緩緩走向張螭。張螭也是淡然,照舊冷着一張臉看着,似是毫不在意一番,獄帝安靜的看着他,越看越忍不住想笑,如若不是還記着要維持形象,怕是恨不得立即上前将這個冷若冰霜的孩子好好擁進懷裏肆意疼愛一番才好。

看,哥哥,這個孩子多像你。

獄帝心頭血在悄然翻滾,那種期待已久的熱度燙的他自己都有些難以忍受。

張螭漠然的在一旁看着幾人,仿佛自己是一個局外人般游離于世外,不沾染一點塵世紛争才好。他向來冷漠無感,似乎自打有了神識後便是如此,因而便連看到這位在獄界震懾一方的帝王在他眼前半蹲下微笑,最多也不過在神情裏多了一抹快速掠過的詫異。

“螭兒?這是你的名字?”獄帝努力平複着自己即将沸騰的情感,嘴角挑起的弧度卻是怎麽也維持不住以往的淡然安雅,“這是平安給你取得嗎?”

張螭望着他,神色不變,開口的聲線卻也似是随了他的性子,冰冷淡漠得讓人心頭熱血都要涼了一番,“我自打有了神識後便知如此。”

獄帝微微一愣,一時情感有些微的複雜,作為酆都掌權者,他自然知道一魂一魄絕無可能掌控魂魄主導,即便奮力至最後融合,也最多不過影響主魂生長。而如今這個包含了他姓氏的名字唯獨留了下來,存在于這孩子自有靈識的瞬間,其中拼搏掙紮,不知該有多艱辛困苦。

安素這個孩子,還是這番癡傻,總是拼死了也要為他留下些什麽。

獄帝眼眶一熱,雙手不自覺的攢得死緊,他微微仰頭,似是要将什麽不該流出的東西到溯回去。樊祈小心翼翼的垂眸站在一旁,自是沒發現任何不妥,唯獨楚平安敏銳的察覺到獄帝的感情變化,他略微一驚,随即猛然擡頭望向獄帝。果不其然,這個在他印象裏淩然傲絕到可淡然處世的男人,此刻卻對着一個孩子紅了眼眶,一向些微帶着情感的紅眸裏此刻卻跳動着明火,一閃一閃,翻湧在其中的複雜讓他一時都有些不知所措。

“螭兒,我原先聽樊祈說,你不大喜歡這獄界?”獄帝稍稍平複了下自己的心情,語氣裏都不自覺帶上了三分小心。

“是。”張螭禮貌的回了一句,他忍耐了一下,終是忍不住稍稍錯開了與獄帝的距離,“我身上罡氣過重,雖說本是陰魂不與獄界沖突,但心裏總是有些過不去。”

獄帝望着自己差點懸空尴尬的手,眼裏快速掠過一抹沉痛,他微微偏頭,一貫沉穩的聲線裏也帶上了幾分急促,“你不想留在這兒?”

“自然。”張螭躬身向獄帝作揖,似是不再想多講一分,“我無可戀處,也不想委屈自己,當是消散陽氣後歸入輪回,再不複此生記憶。”

獄帝一驚,腦中名為理智的那根弦猛然崩斷,帶起的餘音回繞心中,震得他脾髒發疼。獄帝只覺難以呼吸,他心下一急,當是伸出手想留住這個他在世間最後的依靠,不料張螭微微皺眉,卻是側身躲了過去。

獄帝愣在原地,走馬燈的記憶回溯,恍惚間又讓他見到了那日初遇情景。他怎麽該忘了,當時安素由他元珠之氣幻化,依戀他的渴望自是有理可循,那時他帶走他,便是逆了三界也在所不惜。而如今張螭身中唯有天帝保下的一魂一魄,陽氣本與陰氣相沖,他想離開,自然也符合這個道理。

可憐他自以為是這麽久,總以為尋到了這人便能好好待他一生一世,想着要将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要做一個稱職的父親。他為此策劃良久伏兵多時,創下功績打退魔軍,不過是為了這麽一天到來時無人不服他的決斷。他所作的最大錯處,便是千不該萬不該,自以生了玲珑心,便從未設想這一刻到來時,這個孩子不願與他離開,當是如何自處。

楚平安察覺獄帝失态,當即顧不得旁的,錯身上前扶起他,順帶對張螭使了個眼色,讓他好些說話。卻不料獄帝竟是在反應過後猛然傾身執起張螭的手,他一雙紅眸煞為動人,其中跳動着耀眼的火焰,卻如回光返照一般,拼死燃盡着最後的堅持。

“你…當真不願留于此?哪怕…”

“獄帝。”張螭終是忍不住變化了神色,他不耐的抽出自己的手,絲毫沒有被寵幸的感激,他冷着一雙金眸打斷獄帝的話,無畏無懼,世間萬物似是在他眼裏都留不下半分痕跡,“您該是認錯人了。”

獄帝一驚,便連帶着楚平安都愣在原地。

“我不知您為何如此,但也知道您今日已然失态,畢竟被獄界人人稱道的帝王,不該是對我如此模樣。”張螭直視獄帝,一雙金眸透徹得可怕,似是能望穿人眼底的真心,“我不是他,您還是不要多負了真心才是。”

獄帝心頭猛震,不顧楚平安勸阻,突然一個跨步上前猛然攢緊張螭的手,死死将他逼入懷裏,獄帝一雙眸子冷得可怕,滔天怒氣一瞬暴漲,竟是逼得這孩子都不敢再多做妄語。

“你知道些什麽?”

獄帝語氣還如一往溫柔,神态不變,依舊絕代風華,挑動的弧角煞為動人,似是一切都沒有變化,只是背後怒漲的靈力沖天而起,秉神聽去,都能聽見上空血龍于墨蘭之空放肆清吟。

“我不知您經歷如何,但也知道我從未與您見過!”張螭頭一次被人逼得如此狼狽,他本是一介陰魂,當不該與獄帝對上,也不該從一開始便對他如斯冷漠,但心中的一股罡氣沖撞得他心浮氣躁,只想找個人好好發洩一番才是。“我不是誰的替身!您也不要錯認了人!”

剎那,時空寂靜,獄帝猛然松開張螭的手,一個不穩跌入了楚平安的懷裏。楚平安滿目擔憂的看着他,張口欲言,又不甘的吞了回去。一旁的樊祈終是反應過來,當即一個搶步将張螭帶回自己懷裏,他畏縮的躲在一旁不敢出聲,若不是張螭不肯,該是恨不得拉着這孩子一起跪下才好。

墨空上方血龍盤旋,許久,忽的發出一聲凄厲悲鳴,那龍吟竟如泣血啼淚,震得人幾乎心魂俱碎,恨不得大哭一場散盡魂魄,方能善罷甘休。

獄帝借着楚平安之力站起,忽的笑了一聲,滿是嘲諷之意。

這孩子,體內當是保留了安素的一魂一魄,罡氣滿身便是最好的證明,他絕不會認錯。只可惜他怎麽忘了,安素意識即便再強,也搶不過剩餘的二魂六魄,試問好好一個陰魂,誰又甘心因着這份量極少的占位而放棄了自己的原本心性。

哥哥保下的一魂一魄雖說量小,也終是因為含着上古元氣改了這個孩子的本性,現如今他還陷于過往之中,總在找尋自己的安兒,卻不知那孩子其實早已不在。

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所以總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自己,想着留下一魂一魄也好,想着那孩子魂魄裏頭,到底還留着安兒的一絲意識。

可三魂七魄才可成人,他早該知道,無論自己是否能找尋到那剩餘的魂魄,那個護在心頭疼于魂魄的孩子,當是再也不複存在。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安兒。

再也不會,有一個能讓他忤逆三界,也要保住的孩子。

再也不會,有一個甘願放棄一切自戕于此,也要護住他的孩子。

獄帝望着擔憂看他的楚平安,難得展露真性情,勾起唇角安撫一笑,逼得楚平安這人都忍不住錯開眼神。獄帝不經意裏斂下眸子掩過眼底悲傷,随即站起看着那孩子,眼神慈愛,擡起的手滞空片刻又放下,看着那孩子警惕的眸,嘴角壓抑住苦笑的弧度,硬是生生笑出了幾分溫柔。

“抱歉,此次是我失禮了。”獄帝望着張螭,神色淡然,端的是一派雲淡風輕,卻又掩不住帝王氣勢。他擡眼掃視全場,一個一個的望過去,忽的勾唇一笑,承諾道:“今日之事我受益良多,張琰日後必有重謝。”

說完,獄帝便不顧衆人神色,喚來血龍禦風離去。樊祈見此忍不住追到外頭,口裏贊嘆不絕;楚平安拉着他,反複叮囑要小心些,轉眸卻是對上張螭的眼,意味深長的視線中帶着幾許漠然,張螭卻是沒什麽反應,徑直走入洞穴,看也不看外頭一眼。

楚平安看着張螭轉身的背影,不知在思索些什麽;正如他不知張螭轉身的片刻,那雙慣常淡漠的金眸裏漫上的委屈,幾乎要紅了這孩子的眼眶。

誰也不想做誰的替身,可誰也抗拒不了心中仰慕之人對你的溫柔。正如張螭這種會壓抑本性的孩子最終會忍不住對獄帝宣洩不滿一樣,他敢如此,也不過是因為潛意識裏知道這個人會護着他,無論人世如何,無論三界變幻。

即便是小小的孩子,也有自己的倔強。

——要做,便做獨一無二的。

這才是他張螭的本性。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獄帝低眸整理公文,模樣煞為安靜,看似無礙,只能從微微僵硬的指尖看出他不平的心境。

【作者有話說】:

1.此次包含微量劇透+考證:

因為要接上《當歸》時間線,因而盡可能真切還原,但後期處理的文章很難扭結上,所以以前設定的“鬼殿惡意消耗楚平安執念”這一主線不變,但原因不再是因為“暗藏在心底的欽慕”,即“消耗完執念他就會注意我了”,而且以後獄界也沒有“鬼殿”這個說法,因為這篇文章裏獄帝心中只會有一個鬼殿,叫張安素2.《當歸》結局裏獄帝救下将軍和書生的原因是因為“看不慣天帝所為”而且“性格乖張”,在這篇文章不适用3.本次修改用于給看過《當歸》的讀者,因為當時寫下的番外沒想到會成為正文,因而出現了一些漏洞,在此指出,執禮表示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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