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接下來的日子,再也沒有姓石的,或者別的什麽人,來找鄭氏的麻煩。

這事兒說起來挺奇妙的,上官惠文覺得。

但是細想起來,亦有跡可循——

那個叫夏錦的宮女,那日向姓石的,要了鄭氏,“負責給我家娘娘做針線活兒”。

上官惠文聽得清楚。

雖然,在場的,誰也不會想到,尚在襁褓中的她,把所有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而且還什麽都明白。

若是他們,包括鄭氏在內的所有人,知道這個話都不會說的小娃娃,竟然能聽得懂大人說的話,怕是要被吓得夠嗆吧?

他們,會不會把自己當做妖邪之物,而将自己料理處置了?

上官惠文想起這樁事的時候,不由得暗自後悔。

她太後知後覺了,彼時只記得僞裝成一個小奶娃娃的樣子,靜觀其變,卻忘了可以借此再死一回。

再死一回,是不是就能回到原來的世界了?

上官惠文在心裏面默默搖頭嘆息。

這就是所謂的“求生欲”啊!

她那麽想死,事到臨頭,都本能地朝着活路上走。

這樣不成!

上官惠文又一次,下定了決心。

無論是有心還是無心,或是出于什麽目的,夏錦的出現,的确讓鄭氏母女的生存環境得以改善。

姑且把自己和鄭氏看做是母女倆吧!

上官惠文心想。

至少,她的這具身體,是屬于上官婉兒的。

古人講“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她這個搶占了人家女兒的身體的“孤魂野鬼”,總不好占了位置,還不拿人家當娘吧?

上官惠文猜測這個叫做夏錦的宮女,甚至她背後的那位徐婕妤,應該是曾經受過上官家的恩情。

說不定,上官家曾與徐家有舊交,所以徐婕妤才在上官家唯一的骨血落難的時候,适時地施以援手。

能做到這個份兒上,已經不容易了。

要知道,害上官氏的真兇,是那位如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将來九五之尊、天下一人的武則天啊!

徐婕妤能這麽做,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

躺在榻上,想着這些事的時候,尤其是想到“武則天”三個字的時候,上官惠文的胸口忽閃過不适。

像是突然被一塊萬鈞大石砸壓了下來似的。

這種感覺,自那日夏錦出現,上官惠文知道自己穿越成了上官婉兒,想到上官儀是被“武則天”害死的時候,便第一次出現了。

只不過,當時的窒息感覺轉瞬即逝,上官惠文絕望于自己的處境,并未太走心。

然而現在,“武則天”這三個字再次出現在上官惠文的腦際的時候,它們竟成了這世間最沉重的三個字。

它們壓迫得上官惠文胸口難受,呼吸仿佛都被瞬間抽走了似的。

這可真是太古怪了!

上官惠文自問從來不是個迷信的人。

也許因為,她現在靈魂處于上官婉兒的身體內,而上官婉兒的一生,都和“武則天”這三個字,脫不開關系。

上官婉兒本該是大家閨秀,無憂無慮地活到老的,卻因為武則天而襁褓失怙,自天堂淪落地獄。

她十四歲為武則天發現,被武則天帶在身邊,直到四十六歲被殺,一生都不曾離開武則天和她的子孫們的權力紛争,最終也因為這權力的紛争而命喪黃泉。

穿越到這樣的一具身體裏,怎麽可能不驚懼于“武則天”這三個字?

這就是上官婉兒的命……

上官惠文小小的秀氣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

小小的嘴,也抿成了一條線。

這使得她整個人的觀感,俨然一個嬰兒在強行扮演成年人的角色。

此刻,若不是屋內并無旁人,若有第二個人看到這副表情,一定會覺得這粉團兒一般的小嬰孩兒可愛極了。

可惜,無人發現她的可愛。

上官惠文更是,愁死了。

她所受的教育,和歷史觀的訓練,讓她對這個時代的每一個名人的命運、生死,都了如指掌。

她既已知道上官婉兒的命運如何,又怎麽能甘心從此以後,四十餘年汲汲營營、疲于奔命,最後換來的,只是一個死?

要是結果都是一個死,那還不如早死早托生呢!

幸好,得了夏錦和徐婕妤的關照之後,鄭氏母女有了一個單獨的房間過活。

雖然在掖庭裏,縱是單獨的房間,也好不到哪兒去,簡陋的模樣,上官惠文都不忍多看,可好歹她們不用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宮女睡通鋪了。

鄭氏也不用擔心,晚上睡着之後,某個宮女不小心翻身,把她襁褓中的女兒壓死了。

還能少了被同屋嫌棄地惡語相向,這更是讓鄭氏大感欣慰的。

鄭氏啊……

上官惠文幽幽嘆了一口氣。

她這個便宜娘親啊……

不能再想下去了。

上官惠文對自己說。

再想下去,她必定會心軟。

上官惠文了解自己。

将腦中那些與“回去”不相幹的念頭通通甩開,上官惠文竭力擰着小脖子,将屋內的光景打量了一圈。

這會兒,鄭氏出去做工了,這是她在掖庭身為奴仆不得不做的事。哪怕繡工被徐婕妤看中,她也不過是換了一份活計勞作罷了。

按照鄭氏的想法,她的女兒喝了米糊之後,現在應該是在睡覺,等到她得空回來看一看的時候,剛好能趕上女兒醒來。

那麽她就可以哄一哄女兒,讓女兒繼續睡。

上官惠文和她生活了一段時間,已經了解了她的作息。

所以,就在此刻,鄭氏尚未回來的時候,是最好的時機!

上官惠文想罷,軟軟的小身體在榻上蹭了個圈,又蹭了個圈……

憑着這具實在柔軟的小身體裏有限的力量,上官惠文終于挨蹭到了榻邊。

她費力地用雙手雙腳撐起上半身,仰着臉,看向不遠處的一只小籃子——

那是鄭氏裝針線、布頭等等用物的容器。

最最關鍵的,上官惠文記得清楚:那裏面有一把剪子。

只要摸到那把剪子,将剪子鋒銳的尖頭戳進自己的喉嚨……

然後,她就可以和眼前的一切說再見了。

想要自殺,相比從榻上滾下去摔成個腦震蕩,甚至摔斷了胳膊腿兒,變成個傻子上官婉兒,或者殘疾上官婉兒,自戳喉嚨的法子,簡直不能更好。

上官惠文的嘴角勾起了一個滿意的笑。

若有旁人看到,一定會覺得,這小娃娃漂亮得緊。

事實證明,上官惠文太過高估了自己眼下的能力。

等到她終于摸到籃子裏剪子的邊緣的時候,她覺得已經被累得渾身都被汗水溻透,快累掉半條命了。

難怪人說,小嬰兒要多睡覺、更多地睡覺,原來這麽丁點兒的身體,稍微一運動,就是偌大的消耗啊!

天可憐見,她終于抓住了剪刀的握柄。

那兩個成年人剛好能各自伸進一根手指頭的剪刀握柄,每一個都差不多能塞進去她的一只小手了。

上官惠文無語望天。

她發誓,只要讓她熬過這一遭,打死她也不要再做小嬰兒了!

當然,更不要穿越了!

可這是她能決定的了的嗎?

終于,上官惠文的兩只小手分別握住了剪刀的兩只握柄。

她計算好了角度,只要她鉚足了力氣把那剪刀扯出來,慣性作用下,剪刀的尖頭就會對着她直接紮下來。

雖然會很疼……上官惠文咬了咬還沒怎麽冒出牙尖兒的牙床,拼了!

她真的使出了吃奶的勁兒。

剪刀被扯拽着,失去了控制,尖頭朝下,紮了下來——

“嗆啷!嗆啷!”

沒有預想的劇痛,更沒有鮮血噴出。

上官惠文當然沒死成。

她眼看着剪刀落下,眼看着落下的瞬間剪刀變成了兩片,眼看着那斷成的兩片跌落,掉在地面上,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上官惠文再次,無語望天。

這就是比絕望還要絕望的,絕望嗎?

這就是她的命嗎?

都作死到這個份兒上了,都死不了?

剪刀它竟然自己……斷了?

這種質量的剪刀,還好意思被送到宮裏用嗎?

還是上官家落魄若斯,連一把正經能用的剪刀都沒留下?

“嚯啦——”

房門猛然被推開。

一個人影沒命地跑了進來。

她立時看到了地上變成兩片的剪刀,以及趴在榻邊,被命運愕住了喉嚨的小嬰孩兒。

“婉兒!”鄭氏凄厲地慘呼一聲,撲上來就抱起來了上官惠文。

上官惠文被她死命地抱了幾息,然後又被她放在榻上,渾身上下摸索了個遍。

不僅如此,鄭氏還拉開她的小衣衫小褲子,把她周身看了個遍。

确定她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才重又抱緊了她,又哭又笑的:“婉兒!婉兒……你吓死娘親了!婉兒……”

身為一個成年人……的靈魂,被另一個成年人把身上身下摸索個遍,連不可描述的地方都看了個遍,毫無隐.私,上官惠文覺得好羞恥。

她很想告訴眼前這個抱着她抽噎得不像樣子的女子,她沒死成,真不用這樣。

可是悲哀的是,上官惠文也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不像人話的聲音。

“娘知道!娘知道……我們婉兒被吓着了……娘知道!”鄭氏像是聽明白了上官惠文的咿咿呀呀似的。

她剛剛經歷險些喪女的驚變,整個人都驚魂未定的。

看到上官惠文漂亮可愛的小臉兒,鄭氏驀地悲從中來,她親了親上官惠文的臉蛋兒,撲簌簌的淚水,成串地滾落下來。

那滾燙的淚水,滴落在上官惠文的面頰上,又順着她的面頰滑落。

流到她的嘴角,滲入口中。

上官惠文于是品嘗到了苦澀的滋味。

她的心,因之酸痛起來。

這應該是這具身體對于生身母親的本能的感應吧?

上官惠文心想。

然而,她沒法讓自己忽視,心裏面對鄭氏的悲憫之情。

這個女人,太可憐了。

若是,她再看着相依為命的女兒,死在眼前……

上官惠文幽幽地無聲地嘆息。

她很想對鄭氏說,你別哭了,我以後不這麽作死了還不行?

然後,她聽到鄭氏在她的耳邊抽泣着:“……我們婉兒福大命大……娘懷你的時候……你能稱量天下的,怎麽會是個短命的……都怪娘……”

上官惠文聽着,心裏又疼了起來。

能稱量天下的,是你的女兒。

我已經,不是你的女兒了!

不對,你的女兒已經不是我了……

唉!也不對……反正,你不要再哭了!

上官惠文最後的意識,便停留在了心疼鄭氏,以及勸慰鄭氏而不得其法上。

接着,她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住勞累。

她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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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死成~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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