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自殺未遂之後,上官惠文就沒再嘗試過。

她不能不承認,鄭氏的淚水,讓她心軟了。

試想,她的爸媽知道她失蹤不見了之後,會是怎樣的反應?

只是想想,上官惠文都心裏悶疼得難受。

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真的是魂穿,留在二十一世紀的只是一具“屍體”,或是往好了說,留下一個無知無覺的植物人,她的爸媽會怎麽樣。

世上的父母疼愛子女,都是一般無二的。

何況鄭氏的情況更特殊——

她已經淪落到這步田地,上官婉兒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萬一再血淋淋地死在她的面前,她會崩潰吧?

人間至絕望之事,莫過于此吧?

小小的上官惠文喟然默嘆。

端看鄭氏現在看她看得更緊,到了将要瘋魔的地步,就可想見,那日自殺未遂的事,在鄭氏的心裏,投下了怎樣可怕的陰影。

就當……就當這是一個夢吧!

上官惠文勸自己。

也許,活完這一輩子,嘎嘣死了之後,一睜眼,到頭來只不過是在上官婉兒的墓室裏睡了一覺呢!

又或者,像她這種從現代社會魂穿過來,骨子裏就沒有任何上下尊卑意識的,說不定哪天就得罪了哪位權貴,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被人弄死了呢!

反正,在這偌大的深宮中,魑魅魍魉無處不在。

他們不是真的鬼魅,而都是活生生的人。

都是被殘酷的現實,逼得瘋魔了的人。

宮女也罷,太監也罷,都拼了命地、挖空心思地鑽營,為了鑽營又挖空心思地坑害別人。

到頭來,終究不過是一死,權勢啊財富啊地位啊,過眼雲煙罷了。

怎麽一個兩個的,都看不清楚呢?

這些明.慧的大道理,丁點兒大的上官惠文,已經看得通透了。

經歷了一番生死的人,又有什麽堪不破的呢?

只是,人大概是個習慣性的存在,當某種生活模式變成了一種習慣的時候,年積月累,過去的、很多年前的事,就會漸漸被淡化,唯有午夜夢回,才會意識到,那些都曾經是自己真實經歷過的事吧?

生活模式如此,稱呼也是如此——

當被喚作“婉兒”喚了七八年之後,什麽“上官惠文”啊,再驀然想起的時候,都會自己吓自己一跳。

正在績麻的小女孩兒很大人樣兒地現出一個無奈的表情。

她已經不是當年粉團子般的模樣了,她長大了。

她身上簡樸的衣衫,并不能遮掩住她明眸皓齒的姿容。任誰看到了這張小臉兒,都會想到若幹年後,将是怎樣的灼灼之姿。

這是一個标準的小美人兒坯子。

可是再美人兒又如何?

掖庭裏不養閑人,只有七八歲的上官惠文,已經做了兩年的工了。

嗯,上官惠文,大概以後不會再出現了。

多年以來,她已經習慣了那個名字,上官婉兒。

身為一個“小勞工”,上官婉兒自然做不來高級的活計,給大宮女們打打下手,都是高攀。

她能做的,就是績麻捋線這種低端的活,還常常被大宮女們嫌棄,被高級的內監們責罵。

小小的白嫩的手掌,經歷了兩年的歲月的磨砺,已經生了一層薄薄的繭子。

婉兒停下來手裏的活計,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

即便是這種簡單的活,于她的年齡來說,也太過勞累了些。

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日裏吃的又粗糙,加上幹活勞累,讓她每到夜裏,前世現代的各種美食,都會流水架地入了她的夢——

漢堡,炸雞,涮羊肉,水煮魚,紅燒排骨……

唉!現在要是有誰給她打上一份紅燒排骨,讓她大快朵頤,婉兒真會被感動哭了的。

婉兒吞了一口沒出息的口水。

她很是想念任歡,想念任歡給她打的飯,以及和任歡有關的那個世界。

幸好,現在工房裏沒有旁人,不然指不定就有管事的責罵她偷懶,甚至有同僚舉報她,借以邀功呢!

都是苦命人,苦命人何苦為難苦命人?

婉兒正不着邊際地想着,忽然耳邊傳來“咣當”一聲。

竟是工房的屋門,不知被什麽人推開了。

婉兒聞聲擡頭,看到來者的時候,不由得微微怔住。

那是一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兒。

看到她的第一眼,婉兒才算知道,這個時代的女子大概該是什麽樣子的——

雖然她只是個小女孩兒,但是那種骨子裏自帶的驕傲和高高在上的氣場,絕不是掖庭裏婉兒見慣了的宮女們或奴顏婢膝或互相傾軋的醜臉,也不是像鄭氏那種自內而外的苦相。

這個女孩兒五官鮮明,肌膚的顏色是不輸婉兒的白皙。

她整個人都明豔極了,仿佛生于這世上,就是為了尊享無限的榮華富貴。

婉兒盯着她,自慚形穢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樣的女孩兒,才是真正的煌煌大唐盛世的代表吧?

如果不是見到她,婉兒真的懷疑,自己穿越來的,是假的大唐。

婉兒盯着那女孩兒瞅的時候,那女孩兒也盯着她瞅。

一時之間,對方似乎也看住了。

“你叫什麽名字?”女孩兒突然開口,聲音幹淨清亮,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頤指氣使。

婉兒乍聞這麽一聲,恍然驚醒——

她只顧着看這個同齡人的模樣,竟然忽略了,對方的衣着。

宮裏的下人,習學的第一課,就是貴人和管事的服色。

婉兒更是被鄭氏耳提面命了多少次。

這是一個無時無處不見等級的社會,認錯了貴人,行錯了禮,都可能是性命之憂。

婉兒明白鄭氏的良苦用心。

而眼前這個少女的服色,更是高貴得不可想象。

那是只有皇女才能穿着的服色。

哪怕她的衣衫,已經被不知何時起的雨打濕了,那種璀璨光華,仍是無法掩蓋。

皇女才能穿的服色……

婉兒呆呆地看着她,腦袋裏突然冒出來一個名字。

和自己年紀相仿,又是穿成這樣的小女孩兒,那不就是……

“本宮在問你,你叫什麽名字?”女孩兒的臉上現出了不耐。

她甚至比婉兒還學大人樣地亮出了“本宮”這樣名頭。

顯然,被婉兒這樣忽略,在她的人生中,是幾乎沒有發生過的事。

婉兒聽她這樣問着,再覺察到她的語氣,就意識到自己很可能無意之中得罪了她。

雖然婉兒心裏很想笑這小女孩兒明明是個小孩子,卻學大人樣兒,不過形勢逼人強,何為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婉兒很清楚。

她于是學着宮中見到貴人的時候該有的禮節,屈膝,俯身,下拜:“奴婢拜見公主殿下!”

究竟是誰發明的動不動就跪拜啊?

婉兒一邊拜着,心裏面一邊腹诽。

她真的不喜歡做這副奴才相。

那個女孩兒看到婉兒拜了下去,臉上劃過不快。

她見婉兒漂亮得不像話,還以為是個不尋常的,原來也忒的落俗了。

“嗯……”女孩兒抿緊嘴唇,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她沒有讓婉兒起來,倒像是打量起婉兒來。

上位者沒有吩咐,即便心裏腹诽,婉兒也不敢擅自起身。

以她二十多年,不,現在加起來已經三十多年的人生閱歷,她覺得,這個女孩兒對她,并沒有惡意。

非但沒有惡意,好像對她還挺……好奇?

這樣想着,婉兒心裏不禁“哈”了一聲——

她都落魄成這樣了,還是個小不丁點兒,任誰都能碾死的小東西,居然還有人對她好奇?

且還是個高高在上的,公主?

這位公主,也太沒見識了吧?

和她在史書上留下的名聲,可大不相同啊!

婉兒已經将這個女孩兒的身份,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嘩——”

急雨傾盆的聲音,打斷了婉兒的思緒。

“哎呦我的殿下!可讓老奴們好找啊!”一個急火火的聲音,比那雨聲還躁切地闖了進來。

盯着婉兒看的女孩兒擰起了眉毛,看都沒看那個尋到她簡直比見到個活龍還興奮的中年內監。

那名內監一眼就盯上了跪伏在地上的婉兒,一張谄媚的臉,登時寒若冰霜。

“你這小奴才,是不是惹殿下不痛快了?來人!把這小奴才拉下去,打二十板子,給殿下出氣!”他尖着嗓子指揮。

随在他身後的幾個年輕內監得了令,咋呼着就要撲向婉兒。

卻被一道清亮的嗓音喝住:“本宮允許你們說話了嗎?!”

那一聲頗含威嚴,如果不是聲線還是童音,倒很有些上位者的意思了。

婉兒沒有因為那內監的命令而驚震,反而被這麽一聲震住了。

她詫異地擡頭,剛好對上那個女孩兒垂視的眼睛。

大大小小幾名內監,因為感覺到了女孩兒的震怒,早已經吓得跪下了。

滿屋子裏,也只有女孩兒一人站着。

她突然朝着婉兒走近了幾步,使得婉兒不得不更高地擡起頭,才能看清她。

見婉兒竟然直視自己的臉,渾然不将尊卑之別放在心上,女孩兒的臉上閃過不快,但更有一種別樣的好奇占據了上風。

“你叫什麽名字?”女孩兒擡高了下巴,第三次問道。

婉兒不明白她何以對自己的名字這般執着,只好拜道:“賤名不足污貴人耳。”

婉兒并不覺得自己的名字多不值錢,但是“上官”這個姓,本就是忌諱,還是多點兒心眼兒的好。

女孩兒被婉兒不軟不硬地拒絕了,登時有些惱火。

“本宮問你名字,你就必須回答本宮!”女孩兒拔高了聲音,昭示着她心裏的不快活。

婉兒無奈,只得回道:“賤名,婉兒。”

“哪個婉?”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婉兒努力搜索着記憶,拎出《離騷》裏面的一句話。

她總不能找出來這個時代還沒有過的句子吧?

女孩兒垂眸想了想,道:“‘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嗎?”

婉兒嘴角微抽。

這是《詩經》裏的句子。

“婉”是一個婉,可是這句話從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小女孩兒的口中說出來,怎麽覺得,怪怪的?

“殿下,請回吧!這種地方,可不是您來的——”那名中年內監開口谏道。

被女孩兒一眼瞪回去,悶着不敢作聲了。

“嗯,婉兒……”女孩兒又看了婉兒一會兒。

說罷,轉身離去。

那名內監如蒙大赦,忙帶着衆小內監緊随其後。

婉兒怔怔地跪在原地,聽着外面糟雜的腳步,還有那名中年內監絮絮的“雨大風急,老奴背着殿下吧”雲雲。

剛剛發生的一切,仿佛一個幻夢。

如今回想,婉兒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她竟然以這樣的方式,第一次見到了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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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上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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