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感覺到身後的聲音不善,婉兒連忙停下了腳步。
同時側身讓出去路,恭敬地立在道旁——
深宮這潭水深啊!
根據婉兒多年的經驗,為了保住小命兒,多恭敬多行禮多用敬語,總沒有壞處的。
婉兒剛讓過身去,一乘四人擡肩輿,并十餘名随從就從她的眼前忽閃而過。
婉兒看到那副儀仗,怔了怔,忙躬身拜了下去。
這是公主儀仗。
如今能在宮中這般肆無忌憚的公主,也就只有……
婉兒的思緒尚飄着,那乘肩輿突然停住了。
緊接着,擡肩輿的四名內監一起躬身,穩穩當當地将肩輿放在了地面上。
肩輿上下來一個人,折身徑自朝婉兒走了過來。
婉兒跪伏在地,雙眼剛好能看到一幅華貴裙裾朝着自己移動而來。
她自知躲無可躲,便畢恭畢敬地行禮道:“見過公主殿下!”
太平公主居高臨下看着婉兒,臉上的焦急神色方緩了緩。
“真是你啊,婉兒!”太平公主語聲中帶着笑意。
“不敢!正是奴婢。”婉兒拜道。
太平公主伸手攙起婉兒:“你還在宮學裏吧?”
“是。”婉兒垂目答道。
“嗯。”太平公主點點頭。
又忍不住向遠處不知什麽所在望過去,終是道:“那就好……等我去尋你玩兒。”
說罷,也顧不得婉兒如何反應,匆匆登上肩輿而去。
婉兒還沒來得及和她說上一句“多謝,不敢僭越”之類的話呢,她竟然就離開了。
看着那副肩輿消失在視野之中,連太平公主緊着催促宮人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婉兒的心裏有些許失落——
太平公主之前,原來不是讓自己停下啊!
那麽,她是要去追趕什麽人呢?
什麽樣的人物,能勞動太平公主的大駕呢?
在太平公主一聲緊似一聲的催促之下,四名內監擡着肩輿,差不多快飛起來了。
飛奔了足有一刻鐘之後,總算遙遙看到了太平公主想要追上的那個人影兒。
太平公主雙眸一亮,不管不顧地喊了一嗓子:“杜素然!你給本宮站住!”
這一嗓子真好使,前面那個人影兒驀地剎住了腳步。
停住歸停住,那個人可根本沒有回過身來。
太平公主看到那個背影,一股火氣直撞頂門。
她突然從肩輿上跳了下來,“呼”地沖向了那個人。
肩輿距離地面半人多高,太平公主突然這麽一跳,把一衆随從吓死了——
萬一這主兒因為這一跳傷着了,他們還能有命嗎?
太平公主根本不管旁人如何作想,她沖到了那個人影處,直接擋住了那人的去路。
“杜素然!你還想躲哪兒去!”她仰着臉,逼視着那個人。
那人是個穿着男裝的女子,年紀約莫二十餘歲。她的身形極高挑,那身男裝官服穿在她的身上,一點兒都不覺得違和,相反更襯托出了她的英氣勃勃。
太平公主正在長身體的時候,雖然遺傳了武皇後的身量,但畢竟還未及笄,比那個男裝女子矮了半頭多。
可她的氣勢卻是十足,加之自幼養成的頤指氣使的性子,縱然身量矮,卻不容小觑。
杜素然垂着眼睛,看着面前高傲的少女,終是默然嘆息。
接着她稍後半步,躬身向太平公主行禮道:“臣杜素然見過公主殿下!”
太平公主見她一副官樣文章的架勢,咬牙恨道:“誰稀罕你的禮!”
杜素然無言以對。
她轉眸看到太平公主的一衆随從,都遠遠地抻着腦袋扒着眼兒,想湊過來又不大敢的樣子,更覺得無語了。
“殿下快請回宮吧!臣還有要務需要處理……”杜素然話未說完,便敏銳地覺察到了太平公主的不對勁兒。
“殿下你怎麽了?”她盯着太平公主額角的汗珠兒,擔心道。
太平公主咬住了嘴唇,将嘴唇咬得發白,小聲惱道:“都怪你!為了追你,我傷了腳踝了!”
杜素然登時緊張地微圓了眼睛,剛要開口說些什麽,就被太平公主一道眼風橫了過來。
“你閉嘴!”她聽到太平公主極小聲的,用只有她們兩個才能聽到的聲音,斥她道。
杜素然皺着眉頭,轉念一想便即明了:天皇天後最寵愛太平公主,若是被他們知道太平公主因為追趕自己而傷了腳踝,就算自己被天後重用,怕也脫不了一頓懲罰。
想到這一節,讓杜素然心裏很不舒服。
她實在不想得了太平公主這個人情,更不想因此和這位小公主有所瓜葛。
但是眼前的情狀……
杜素然正在猶豫的當兒,太平公主已經替她做了決斷。
“杜素然你過來!本宮有話問你!”太平公主高揚着聲音,手指一指不遠處的一間配殿。
這兩句,顯然是給後面的那一衆随從聽的。
以杜素然對宮中情況的了解,知道這一處的配殿平素并無人。
她的心頭劃過無奈,可是想到太平公主的情況,那腳踝上的傷也不知道怎麽個情況。
若是嚴重了,就算挨一頓責罰,也不能由着她任性了去!
杜素然心忖。
雖然心裏面不情願,杜素然也只得跟在太平公主的後面,朝那間配殿走去。
她看起來一副低眉順眼的恭敬模樣,其實目光放低,始終都不曾離開太平公主的腳踝處。
太平公主仍舊維持着她平素的傲然而行的模樣,杜素然胸中劃過不忍——
該是怎樣強忍着疼痛,才能如常行走,不被別人看出來?
杜素然再一次,無聲地嘆息。
配殿內,空空曠曠不見半個人影。
所幸還算幹淨。
杜素然剛在後面掩緊了殿門,太平公主支撐不住,整個身體就癱.軟了下去。
杜素然眼疾手快,忙扶住了她。
太平公主不得不被她攙扶着,在旁邊的一張椅上坐下了。
太平公主性子雖然驕傲,畢竟從小嬌生慣養的,能撐着疼走這麽遠的路,已經難為她了。
這會兒終于能安穩坐下,杜素然卻只紮着手站在旁邊,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
太平公主登時又惱了:“杜素然!你就由着我疼啊!”
杜素然嘴角抽了抽:“殿下傷到哪只腳了?”
太平公主忍着痛,把右腳向前一伸。
杜素然盯着那只鳳紋繡鞋,猶豫再猶豫。
眼看着太平公主又要發作,她只得硬着頭皮道:“臣得罪了!殿下莫怪……”
太平公主臉色泛白,恨恨地瞪她一眼:“你怎麽那麽啰嗦!”
杜素然無言以對。
她走上前去,先是小心翼翼地順着太平公主的羅襪,輕輕地按壓了幾處。
待得看到太平公主被按壓某處反應頗大的時候,方點了點頭,卻仍是猶豫道:“臣還是請太醫來瞧瞧吧……”
太平公主實在覺得她油鹽不進,原本就疼得心煩,這下更惱了:“請太醫就要驚動母後,你是傻的嗎?”
一旦驚動了母後,母後必然詳查,然後知道是因為你我才傷成這樣,你會有好果子吃嗎?
杜素然明白太平公主的潛臺詞。
“多謝公主!”杜素然心情複雜地感謝。
“可是,這傷萬一落下什麽病根兒,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她還是猶豫。
太平公主聞言,翻了白眼兒。
“你不是習武之人嗎?習武之人,難道連基本的推拿活血之術都不懂嗎?你替母後在外面辦差,随身都不帶救急的傷藥嗎?”太平公主一疊聲地質問。
她臉上明晃晃地寫着“你別欺負我不懂”,讓杜素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杜素然遲疑地摸出了随身的傷藥,将藥瓶兒塞擰開,一股淡淡的藥香味飄散開來。
“臣筋骨粗糙,這種藥也怕粗糙……”她捏着藥瓶兒還在拿不定主意的樣子,徹底激怒了太平公主。
“杜素然!你這會兒哪來的猶豫勁兒?你告發弘哥的時候,怎不見你猶豫啊!”太平公主斥聲道。
杜素然身形一震,手裏的藥瓶兒一抖,裏面的藥膏險些抖出來。
她怔怔地看着剛剛撂下一番狠話的太平公主,眼底突然騰起狠絕來。
太平公主覺得腳上一松,右腳上的鳳紋繡鞋就被杜素然扯了下去。
“啪”的一聲,繡鞋落在了地面上。
太平公主心上一緊,驀地生出一種驚恐的感覺。
然後她又覺得右腳上一涼,杜素然毫不客氣地扒下了她的羅襪,也丢在了地上。
太平公主緊張得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咕嚕”一聲還未完全,她“啊”的痛呼出聲。
杜素然則仿佛根本沒意識到她的反應,修長的手指按在她的腳踝上,力氣一點兒都不含糊地推拿着。
直到推拿了二十幾下,太平公主還在慘叫着。
杜素然無語望天,停住了手上的動作:“……有那麽疼嗎?”
太平公主一愣,繼而下意識地動了動右腳:“咦?不疼了?”
杜素然看她那副傻呆呆的樣子,無語搖頭。
杜素然并沒有就此停手,而是從那只敞開口的藥瓶兒內挑出一小團兒白瑩瑩的藥膏,覆在了太平公主的傷處。
太平公主頓覺一股涼絲絲的感覺透膚而入,并不讓人覺得難受,相反,覺得很舒服。
腳踝上的肌膚一熱,原來是杜素然用指肚攤開了那團藥膏,又用掌心将藥膏揉開,揉勻。
漸漸地,那藥膏便被均勻開,滲入了太平公主的肌膚之中。
配殿內此刻安靜極了。
兩個人誰都沒做聲,只有杜素然的掌心與太平公主的肌膚相蹭發出的細微的聲音。
太平公主這會兒一點兒都不覺得疼了,她閉着眼睛,輕聲道:“真舒服……”
尋常一句話,仿佛平地一聲雷,炸響在杜素然的耳邊。
她的掌心像是被燙到了一般,猛地一縮,耳根泛上了可疑的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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