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上人,你說巧不巧?”武皇後笑眯眯地瞧着薛婕妤。
婉兒則覺得,她這副表情,實在像極了,一個正在等着獵物自投羅網的大灰狼。
要是武皇後知道婉兒竟敢把自己腹诽成了大灰狼,婉兒這條小命就可以直接交待在這兒了。
婉兒也只腹诽了那麽一下,因為她着實替薛婕妤捏了一把汗——
薛婕妤再厲害,面對武皇後這只老狐貍,也顯得太純良了些。
這麽一會兒,又是大灰狼又是老狐貍的,婉兒的腹诽就足以讓她死去活來,再活來死去了。
“巧嗎?未必。”薛婕妤淡淡開口。
武皇後挑眉,感興趣道:“上人這話怎麽說?”
“陛下為皇子時,郭安曾經在崇文殿侍奉陛下筆墨。因他敏慧,曾得老身指點書法,他始終敬老身為師,每逢生日必要賀壽的,皇後娘娘不會不知道吧?”薛婕妤的語氣中帶着對武皇後掌控後宮的哂笑意味。
她只稱武皇後為“皇後娘娘”,而斷不肯照着時新的尊稱,稱其為“天後”。
婉兒的一顆心,更為薛婕妤緊張起來。
武皇後一點兒都沒有生氣的意思,相反,她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上人精研佛法,當真神乎其技!本宮可還沒說那人是誰,上人就知道是郭安了?”武皇後的嘴角邊噙着淺笑。
婉兒卻覺得這笑意的背後,可能是絕大的殺機。
既然矛頭直指郭師傅,武皇後想做什麽?
借着郭師傅給薛婕妤賀壽的名頭,連薛婕妤和郭師傅一起處置了嗎?
這兩位都是婉兒尊敬的師長前輩,她欣賞薛婕妤超然物外的氣度,感念郭安多年的教導之恩。
她怎麽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被武皇後算計了去?
婉兒胸中激蕩,霍地沖向前去,拜伏在了武皇後的面前:“天後娘娘,奴婢有話要說!”
武皇後和薛婕妤都沒料到她突然出頭,薛婕妤坐不住了,緊張地盯着她。
而武皇後,怎麽肯自己的節奏被旁人打亂?張口就要斥婉兒馬上閉嘴。
婉兒料到她必定不許自己多話,索性将心一橫,也不管武皇後允不允許,大聲道:“昨日,郭師傅命奴婢來給這位……上人送一份佛經。奴婢在靜安宮外的大日頭底下足足等了一個時辰,最後卻被這位上人攆走,還着實奚落了奴婢一番!”
薛婕妤皺起了眉頭。
武皇後原急着喝止婉兒,聽她如此說,竟不急了,反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婉兒被武皇後疑似看自己怎麽表演的目光盯得心髒縮緊。
不過這會兒不是琢磨将來會不會死得更慘的時候,婉兒只能硬着頭皮,繼續道:“……奴婢想,奴婢雖然身份低微,但好歹是宮學中人。宮學是先帝所創,是陛下和天後娘娘開化、訓育後宮諸人的恩典!這位上人奚落奴婢,便相當于藐視天後娘娘的權威!”
這一番話說完,婉兒的背上已經沁上了一層薄汗,她的心也提溜到了嗓子眼兒。
反正,她越是将薛婕妤說得藐視權威,越能保障薛婕妤和郭師傅安然。
不然,武皇後若真想如何了薛婕妤,還用等到這個時候?當年薛婕妤與上官儀通信的時候,就動手了。
婉兒無從預料武皇後在聽了她這套說辭之後,會是怎樣的反應。
這個女人強大得她無法企及,哪怕想夠一夠武皇後的衣角,都得是得了格外的恩典之後。
婉兒急智之下,也唯有照着武皇後過往的所作所為,來猜測她大概的心理走向。
果然武皇後的反應在婉兒的意料之外,她居然呵呵笑了起來:“真是一張巧嘴!”
說着,武皇後微微傾身,雙眸直逼婉兒:“你的意思,是讓本宮處置上人喽?”
婉兒被她逼視得頭皮發炸,霎時間腦中空白一片,運轉不得。
所以,怎樣回答才是正确的?
我該說該處罰,還是不該處罰?
婉兒覺得自己的腦子突然被許許多多的棉花團塞住了,全然不受自己的控制。
只是一個逼近的眼神,而已,就讓她承受了這般的壓力!
太……太可怕了!
已經被妖魔化的武皇後,則根本不管婉兒怕不怕、怯不怯,她像是突然尋到了一只可以逗弄的貓咪。
逗這只貓咪,可比對着那些或者只會奴顏婢膝、唯唯諾諾的奴才,或者只知道絮絮叨叨些不知所雲的狗屁大道理,還自诩為诤臣的老頭子們,有趣多了!
武皇後于是又飄悠悠地開口:“本宮猜,你是想讓本宮處置上人吧?可是這很難啊!”
婉兒聽她說“很難”,暗自松了一口氣。
婉兒就知道,她不會動薛婕妤的。
可是,武皇後接下來的話,登時讓婉兒僵愣在了原地:“照你說的,上人和郭安勾結,本宮只處置了上人,你的郭師傅可怎麽辦呢?本宮只能把他也處置了啊!”
婉兒到底還是閱歷淺顯,因為武皇後的話,立刻就陷入了“保郭師傅還是保薛婕妤?要怎麽辦才能把他們兩個的命都保住?”的糾結之中。
見她臉色蒼白,一雙大眼中透出了茫然無措,武皇後嘴角的弧度勾得更大了。
薛婕妤看不下去了:“皇後娘娘何必同一個孩子一般見識?”
武皇後“哈”了一聲:“上人覺得這丫頭還是個孩子?這些話是個孩子家能說得出的嗎?就算是當年……”
她驀地噤聲。
薛婕妤徐徐轉向她,意味深長道:“當年如何?”
婉兒也詫異地擡頭。
“當年……呵!當年是當年,如今是如今!”瞬間從失态中回複過來的武皇後,重又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
薛婕妤默然。
武皇後瞥了一眼婉兒的臉,馬上轉回了目光,很快她又笑呵呵地向薛婕妤道:“這份厚禮,上人不收嗎?還是上人覺得,這禮太薄了些?”
薛婕妤挑了挑眉毛,顯然明白她在說什麽。
“一冊佛經而已,難為郭安想着……倒也沒什麽新鮮的。”薛婕妤垂下眼睛道。
“那若是,有些新鮮的呢?”武皇後不肯罷休。
“一把老骨頭,黃土埋了大半截的人,能有什麽新鮮的?”薛婕妤冷淡道。
“那可未必!”武皇後不認同道。
她極力堅持,薛婕妤拗不過,便索性再不開口了。
“上官婉兒?”武皇後轉向婉兒。
婉兒緊張地看着她:“奴婢在。”
“你想救你的郭師傅嗎?”武皇後直言道。
婉兒太陽穴一跳:什麽意思?
她的雙眼微微張大,似乎像是更茫然了些。
武皇後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在衣側動了動,心生一股子想要觸一觸那純墨色的瞳孔的沖動。
她想到某年狩獵的時候,從她的弓箭下逃走的小鹿:那只小鹿的眼睛,當時也是這麽詫異地張大,純黑的,帶着惶惑與茫然。
只不過,那只小鹿,最終還是逃走了。
她怎麽就讓它逃走了呢?
武皇後的雙眸眯了眯,這使得她的眼中瞬間迸出一種危險的銳芒。
“本宮給你一個機會。”武皇後道。
一個機會?
婉兒的呼吸一窒,直覺這個所謂的“機會”,恐怕并不全然是好事。
“六年前,你央求本宮允你入宮學的時候說過什麽?”武皇後道。
其實這個答案,婉兒早在被她在來靜安宮的半路上遇到的時候,就曾說過。
當時,武皇後可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現在……
婉兒福至心靈地想到了某種可能,她做了個艱難的吞咽的動作:如果真是她想的那樣……
“奴婢當時說,若在宮學中學無所成,甘願領罰。”婉兒鄭重道。
說出口的一瞬,婉兒覺得自己俨然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那麽現在,本宮就要看看,該不該罰你!”武皇後凜然道。
說罷,喚趙應道:“給她預備砑花紙,還有筆墨諸物,帶她去東廂的靜室。”
她似是對靜安宮中的環境,極其熟悉。
趙應忙應諾,上前來催促婉兒:“姑娘,這邊請吧!”
婉兒看了看趙應,又擡頭去武皇後:“天後娘娘想讓奴婢寫什麽?”
武皇後淺淡一笑:“你不是聰明嗎?若猜得對,還可以減一等罰。”
婉兒嘴角抽了抽:誰說的,她就肯定會挨罰?
“天後娘娘是想讓奴婢抄寫這冊《阿彌陀經》嗎?”婉兒問道。
她說着,不禁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語的薛婕妤。
大唐多有謄寫《阿彌陀經》以為長輩祝壽的俗例,這是要讓她……
武皇後根本不肯給她一個答案,催促道:“快去快去!抄錯一個字,罪加一等!”
婉兒一哆嗦:一個字都不許抄錯?那麽那麽長的佛經?
“不想抄,此刻後悔還來得及。”武皇後笑道。
婉兒後悔得來嗎?
她要是敢後悔,信不信前途更加不可預料?
事到如今,婉兒也只能拼上一拼了。
“奴婢謹領懿旨!”婉兒莊肅道。
說罷,起身,随着趙應而去。
眼看着婉兒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腳步聲漸漸地都聽不到了,周遭重又回複了靜谧,武皇後含笑轉向薛婕妤:“上人可真沉得住氣。”
薛婕妤擡眸看看她:“怕是要讓皇後娘娘失望了。”
武皇後并不認同:“資質絕佳,若是心性足夠沉穩,上人不動心嗎?”
“動心?”薛婕妤冷笑一聲,“再培養一個人,再由着皇後娘娘操控嗎?”
武皇後臉色陡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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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你們仿佛在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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