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婉兒不得不扶着武皇後的手,因為離得太近,婉兒已經快要抑制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了。
她六年前就與武皇後打過交道,還在武皇後的魔掌下逃出了一條命來。
甚至,武皇後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動作極其粗暴地揉搓過她的臉,把當時還年幼的她的臉,都揉破了。
可是這些,都沒有眼前這種接觸來得真實。
她,正以上官婉兒的身份,侍奉着武則天!
将來某一日,此一時刻,會不會成為載入史冊的一幕?
武皇後可沒有婉兒這麽多的內心戲。
她的目的純粹而直接,她就那樣站在那裏,擺足了上位者要如何便如何的威風,似笑非笑地瞧着對面的婆婆。
“上人不請本宮進去說話嗎?”武皇後一邊說着,一邊手掌故意向下壓了壓。
婉兒被來自手臂上的力量,陡然喚回了神魂。
她怔了怔,從那個“千古一扶”的幻想中醒過神來。
眼前的,來自手臂上的壓力,來自武皇後的壓力,才是最最真實的存在。
在這個前路不可知的平行時空之中,她竟還在幻想着将來如何如何?
她下一瞬,有沒有命在,都還是未知呢!
這麽想着,婉兒險些被驚出了一身冷汗:她在做什麽?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啊!
婉兒惶然地垂下眉眼去。
她的這些反應,無不在武皇後的感知範圍之內,亦被婆婆看入了眼裏。
婉兒并不知道,她的這些反應,在這兩個各存心思的人的眼裏,是另一種意味——
武皇後當然很是滿意自己的威懾力讓婉兒乖乖聽話,而婆婆的眼底,泛上的,是十分的擔心。
見婆婆多瞧了婉兒幾眼,武皇後滿意于這樣的結果。
“上人當真不請本宮進去說話?”武皇後哂道,“上人是想讓本宮不請而自入嗎?”
說着,又故意在婉兒扶着她的那只手臂上,向下壓了一壓。
婉兒的脊背繃緊,呆了呆眼——
就在剛剛,武皇後壓下手臂的時候,婉兒的指側,不小心劃過了武皇後的肌膚。
柔滑細膩的觸感一閃即逝,仿佛只是一個,幻覺。
婆婆的瞳子微收,驀地垂下眼去,強自斂起眼中的鋒銳。
“請!”這個字,她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說罷,身形向後撤去,讓出了通往靜安宮的去路。
武皇後聽出了她的情緒,嘴角的笑紋更深了些。
不過,她卻并沒有急着往靜安宮內走,而是又笑幽幽道:“上人修行寶地,本宮這等凡人,可不敢擅闖。”
什麽“寶地”“凡人”的,還不是為着怕裏面存着什麽暗算,不敢先進去嗎?
婆婆的眼中劃過譏諷之意,鼻腔中若有若無地“哼”了一聲,自顧第一個入內。
她前腳踏入靜安宮的大門,後面就有趙應帶着幾名小內監,跟了進去。
趙應的聲音接着回響在了靜安宮內:“天後娘娘駕臨靜安宮!”
做足了氣勢之後,武皇後才肯屈尊而就:“上官婉兒,扶本宮進去。”
婉兒能說什麽?
也只有老老實實地答應一句:“奴婢遵命。”
見識了剛才武皇後和婆婆的交鋒,婉兒算是徹底明白了:這位婆婆就是靜安宮的主人,也即昔年高祖皇帝的妃嫔,薛婕妤。
而且,在這個平行時空之中,薛婕妤應該也曾做過唐高宗的老師。不然,以武皇後的性子,怎麽可能還對她維持着表面的恭敬?
當初,已經被高宗封為河東郡夫人的薛婕妤,就是因為與上官儀通信,疑似一同反對武皇後成為皇後,才被武皇後撺掇高宗廢去封號,安置在靜安宮中。現在,武皇後為什麽要親自來瞧她呢?
婉兒實在想不出這其中的緣由。
但不管怎麽說,她還是借着武皇後的勢,才得了機會進了靜安宮。
昨日,她可是被拒之門外,等了那麽久,還被攆走了的啊!
婉兒猜想,昨日薛婕妤那般做,八成是為了在宮中自保。
畢竟,薛婕妤曾經疑似和上官儀一同反對過武皇後。
“如何?”武皇後的聲音,突然響起在婉兒的耳邊。
婉兒一愣:這是和她說話呢?
婉兒不敢确定,自然也不敢接茬兒,誰知道她哪一步會行差踏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武皇後沒得到回應,臉色一沉:“宮學裏就是這麽教你規矩的?”
婉兒這次知道她方才是問自己話了,只好恭順道:“天後方才問什麽?”
武皇後冷哼,不言語,俨然一副“本宮剛才問你話你沒回音兒,現在你讓本宮說本宮就說嗎”的架勢。
婉兒無語,忖着武皇後這是生氣了?
她摸不準武皇後的脾氣,想到若是換做旁人,對武皇後的垂問不搭不理,會不會被武皇後立刻馬上收拾一頓,婉兒便覺得後怕起來。
婉兒可不敢掂量着自己眼下在這位天後的心裏有多大的分量,她竭力回憶武皇後剛才的問話,猜想着可能問的是什麽。
“天後方才問奴婢這靜安宮中……如何?”婉兒小心地探問着。
武皇後鼻孔中又哼了一聲。
婉兒:“……”
好吧,身為卑下者,合該捧着、哄着尊位者說話,不是嗎?
婉兒認命地暗自搖頭,小心地掂對着措辭道:“奴婢覺得,這靜安宮中布置考究,地處又靜谧,是個修身養性的好所在。”
武皇後眉毛一挑:“誰說的!”
啊?
婉兒怔了怔:誰說的?
所以,她掂對的措辭,是對,還是不對啊?
婉兒心裏不踏實了,深覺和上位者打交道,真心累。
接下來,武皇後便沒再說話,婉兒更不敢做聲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正殿,武皇後停住了腳步。
薛婕妤則早不客氣地在一張椅上坐下了。
武皇後更不客氣地邁步向前,在她的對面坐下,俨然分庭抗禮狀。
薛婕妤挑眉看了看武皇後,不言語。
武皇後唇角一動:“上官婉兒,過來。”
婉兒之前原是被她丢在原地的,見她坐在那兒,婉兒正琢磨着怎麽辦呢,卻又被她喚了過去。
剛在武皇後的身邊站定,就被武皇後丢來一個嫌棄的眼神兒:“沒人教你規矩嗎?誰允許你和本宮平齊的?”
婉兒一驚,忙向後撤步,在武皇後的斜後方站住了。
婉兒的冷汗都下來了:沒人教她怎麽在皇後面前立規矩啊!她真的是臨時抱佛腳啊!
武皇後很樂見她驚惶的樣子,以及對面薛婕妤緊張的表情。
“你命好,遇到本宮這樣大度的主子,換了旁人,如此無視尊卑,怕是要打死你的。”武皇後慢悠悠道。
婉兒嘴角狠抽了抽。
對面的薛婕妤則一眼橫過來:你大度?你打死的人,更多吧?!
薛婕妤依舊不言語,當武皇後是個不存在的。
婉兒立在後面,都不由得替武皇後尴尬。
武皇後則像是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尴尬局面,下巴微揚:“來人啊!奉茶!”
婉兒心生好奇——
她一路行來,未曾見到一個靜安宮中的仆從。
她都懷疑這偌大的靜安宮中,除了薛婕妤還有沒有第二個人,武皇後卻喚人奉茶,難不成要薛婕妤自己去泡茶奉上?
這怎麽可能!
武皇後的話音甫落,趙應便捧着托盤賠着笑臉出現了。
“新貢的君山茶,上人品品?”趙應作勢就要将托盤內的茶盞奉上。
被武皇後止住,她朝婉兒努努嘴。
婉兒正詫異于武皇後竟然帶了茶來,驀地看到武皇後的表情,這是示意她……奉茶?
婉兒真沒幹過這個活計,不過鑒于之前惹了武皇後氣哼哼,她擔心這一次火上澆油,只得硬着頭皮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從托盤內捧起一盞茶。
婉兒一動,薛婕妤的目光再不是之前的老僧入定狀,她緊随着婉兒的一舉一動。
當看到婉兒捧起一盞茶,舉在手中,猶豫了的時候,薛婕妤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武皇後則似笑非笑地瞧着婉兒,好像列好了架勢,擎等着瞧婉兒的笑話。
婉兒被她盯着看,雙手就禁不住一個哆嗦,好歹不至于驚得跌了茶盞。
深吸一口氣,婉兒方穩了穩神,她畢恭畢敬地将第一盞茶捧給了武皇後。
武皇後微不可見地挑了挑眉,瞧熱鬧不成,有些失望的感覺。
婉兒暗自松了一口氣,方再捧了第二盞茶,奉給了薛婕妤。
薛婕妤也不由得替婉兒松了一口氣。
“這君山茶是前日剛到禦前的,陛下都還沒舍得飲上一口,特意讓本宮送來給上人賀壽。上人不嘗一口嗎?”武皇後飄悠悠道。
賀壽!
婉兒暗驚。
薛婕妤的壽日,今日嗎?
她猛然間想起了還背在身後的《阿彌陀經》。
薛婕妤平靜的表情,在聽到“陛下”兩個字的時候,起了變化。
她瞥了瞥茶盞之中的茶湯,終于徐徐開口:“多謝陛下賞賜。”
這才擎起茶盞,抿了一口。
飲罷,便又不做聲了。
武皇後飲了兩口茶,斜睨薛婕妤又是老僧入定狀,嘴角動了動:“陛下不曾忘記上人當年的教導之恩,讓本宮來送上賀禮。”
趙應早極有眼色地領着幾名小內監,将幾只托盤呈上,裏面盛的金銀、珠玉、珍玩、錦緞等物,晃花了婉兒的眼。
薛婕妤也只瞄了瞄那些貴重物事,緩緩道:“方外之人,不慕金銀寶器。”
武皇後呵呵而笑:“上人不慕俗物,慕經卷嗎?”
又緊道:“這可巧了!本宮來的路上,就遇到了一個給上人送佛經賀壽的,上人要不要見上一見?”
上官婉兒和薛婕妤,同時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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