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若說聽到薛婕妤說,當今天子是她的弟子的時候,婉兒的吃驚詫異是佯裝出來的,那麽聽到薛婕妤說徐惠是她的第二個弟子的時候,婉兒則真真正正地被震住了。

徐惠,就是那個徐惠吧?

太宗的妃嫔,素有德名,亦素有才名;太宗崩逝後,她哀慕成疾,不肯服藥,還賦詩以明己志,最後病逝,被追封為賢妃,陪葬在太宗的昭陵的那個徐惠。

就是她吧?

婉兒記憶之中的徐惠,就是這樣的。

婉兒上一世剛知道這位被追封的徐賢妃的事跡的時候,其實并不看好她。

看史料記載,這個女子,分明就是個被封建禮教迫害,還以此為殊榮的糊塗人。

就算勸谏太宗勤政、節儉是良德,就算最終殉情而死被許多人認定是所謂的癡情,可是婉兒覺得這個女人太傻了。

人至寶貴者莫過于生命,為了一個後宮三千佳麗,一輩子都臨.幸不過來的男子,搭上自己最寶貴的生命,虧她還飽讀詩書,頗具學問。

不過,說不定正是因為她讀書讀得太多了,讀那些禮教社會中男人給女人洗.腦的書讀壞了腦子,才做出了那樣的舉動。

說不定,她當時還被自己感動了呢!

這樣的一個人,竟會是薛婕妤的弟子,還随着薛婕妤學過佛法?

婉兒覺得實在不可思議。

以她兩日中對薛婕妤的了解,薛婕妤可不是那種被宗法禮教洗壞了腦子的人。

相反,薛婕妤其實是個很有個性的老人。

這種個性,又不同于武皇後的睥睨霸氣,那是另一種超然物外的感覺。

這樣不凡的薛婕妤,會培養出一個迂腐的弟子嗎?

除非,在這個平行時空之中的徐惠,和婉兒所熟知的那個徐惠,是性格全然不同的兩個人,否則,婉兒絕不敢相信,徐惠是薛婕妤的弟子。

嗯,徐惠還是她的師姐呢。

婉兒所熟知的歷史中,她可不記得,徐惠和薛婕妤有什麽交集。

婉兒驀地腦中一道閃電——

正如薛婕妤所說,徐惠是她的師姐。當今天子還是她的師兄呢!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婉兒愕然地圓了嘴。

她似乎明白薛婕妤何以面對武皇後施加向自己的“淫.威”,卻有恃無恐的根由所在了。

武皇後再跋扈,如今還只是大唐的皇後;皇帝再病弱,如今也還在位。

而自己,作為“皇帝的師妹”,武皇後就算恨自己入骨,也不敢對自己如何。

然而,薛婕妤只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命,才收自己為徒的嗎?

婉兒不這麽認為。

她自信地認定,自己必定有能讓薛婕妤看中的地方。

否則,武皇後害死的、想害的人多了去了,怎不見薛婕妤罩着他們?

婉兒穿越到這個時空,到如今眼看十四年了,第一次有了自己“命好”的感覺。

這或許是來自“上官婉兒”的加持?

甭管她這個上官婉兒,和“那個上官婉兒”是不是一樣的命,總之一點,是她現在可以預想得到的:只要皇帝還活着,只要薛婕妤還能罩着她,她和母親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而在這個不知多長的時間裏,她要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強大起來,強大得足以保自己和母親安然。

婉兒有了個好師兄、好師父罩着,踏實了。

薛婕妤收了個好徒兒,滿意了。

武皇後可就沒有她們這樣的好心情了,她被薛婕妤收徒的舉動氣歪了鼻子。

再一想到自己之前還曾力勸薛婕妤收下婉兒這個資質絕佳的徒兒,武皇後就更覺得,自己當時一定是沒腦子的!

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于是冷着臉,睨着婉兒,鼻腔裏哼了兩聲。

小丫頭,欠調.教得很!

你以為這麽着了,本宮就奈何你不得?

這大唐後宮,還是本宮做主呢!

“上人收了個好徒兒啊!”武皇後冷森森道。

婉兒聽到她說到“好”字,簡直是從牙縫兒裏擠出來的,仿佛自己就被她咬在牙縫兒中間,任意咬噬、碾壓一般,脊背都涼飕飕地泛上了寒氣。

婉兒已經有一種“武皇後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的預感了。

薛婕妤則似笑非笑瞧着武皇後,好像看武皇後這般,讓她很高興似的:“多謝皇後娘娘!”

武皇後聽她說謝,牙根兒更癢癢了,呵呵幹笑兩聲,着實覺得自己之前就是個傻子。

不過,惱歸惱,該有的皇後氣度武皇後可不肯差了去,遂下颌一揚,道:“這樣的事,合該恭賀。待本宮回去之後,同陛下一起奉一份賀禮給上人。”

薛婕妤微微一笑:“得陛下垂恩,老身吃穿用度不差什麽。若有心,就請陛下和皇後娘娘,送一份厚禮,給這位新添的小師妹吧!”

“自然要送一份厚禮!”武皇後笑得實在稱不上笑。

婉兒瑟縮了脖子,巴不得武皇後別送什麽“厚禮”為好。

薛婕妤不想讓武皇後再吓唬自己的乖徒兒,遂請武皇後趕快移駕吧。

武皇後知道她在攆自己走。

時辰不早了,确實該回去了。

可就這麽回去,武皇後實在太不甘心。

武皇後哼哼冷笑:“上人說的是,本宮該回去侍奉陛下用藥了。”

鬼才信你會做那種溫柔體貼事。

薛婕妤嘴角抽抽,懶得戳穿她。

武皇後瞄了瞄仍跪在地上的婉兒,眸子一眯,悠悠道:“上人有了好徒兒,可要嚴加管教嗎?本宮聽說民諺有雲‘大孫子小兒子,老太太的命.根子’。上人沒有孫子,這丫頭可不就是上人的小兒子?”

饒是薛婕妤有涵養,也不由得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兒。

什麽“命.根子”的,這是深宮貴人該說的話嗎?

不過這位素來敢說敢為,薛婕妤懶得和她費口舌計較。

“疼愛是一碼事,教導是另一碼事。”薛婕妤正色道,意指她對婉兒絕不會因為疼愛而失了管教。

“哦——是嗎?”武皇後唇角含笑。

婉兒聽她刻意拉長的那個聲音,心裏就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這女人,又憋着什麽算計呢?

婉兒心頭一抖,覺得那算計,肯定和自己脫不了幹系。

“怎麽?皇後娘娘有話要說?”薛婕妤斜睨武皇後。

武皇後呵呵一笑,裝似無意地理了理袖口,最後指尖在袖口上一彈,像是彈掉了那裏的幾粒塵土。

婉兒脊背一僵,覺得自己就是那被彈掉的……

只聽武皇後慢條斯理道:“本宮想說的是,上人縱容徒兒,沒有本宮的懿旨,擅闖這裏,打斷了本宮的祈福禱告,這個錯,怎麽罰啊?”

婉兒就知道了,若是肯輕易善罷甘休,那就不是武皇後本尊了。

所以,她死是死不了了,一場責罰肯定在所難免。

鑒于自己的身份卑微,此刻又有薛婕妤這位老師替自己主張,婉兒便低眉順眼地不做聲起來。

薛婕妤果然替她發聲了:“趙應是老身喚走的,若說婉兒打擾了皇後娘娘,那麽肇始者就是老身。皇後娘娘要罰,便罰老身吧!”

婉兒怔然擡頭。

她怎們能讓薛婕妤代她受過?

武皇後斜一眼婉兒,心道這小丫頭倒也有些良心。

又向薛婕妤哂笑道:“上人這般說,是要讓陛下和本宮擔上以下犯上、以幼淩長的罪名啊!”

欺侮師父,可就是以幼淩長?

薛婕妤冷嗤一聲,不置可否,心道以下犯上的事,你做得還少嗎?

武皇後笑道:“本宮倒是覺得,上人剛收了徒弟,就很有些偏心小兒子了!”

薛婕妤雙眸陡立,就要再與她理論,反正是不許她傷害婉兒。

婉兒搶聲拜道:“是婉兒行止失禮,沖撞了天後娘娘,與先生無關!天後娘娘若要懲罰,請懲罰婉兒!”

她不能讓薛婕妤替她受過,這是其一。

其二,婉兒已經察覺到,武皇後和薛婕妤之間,有一種微妙的、她不知其緣由的平衡,因為皇帝與薛婕妤的關系,更因為這種微妙的平衡,武皇後雖然和薛婕妤頻頻鬥嘴鬥智,卻不會當真為難了薛婕妤。婉兒希望将這種平衡維持下去,她斷不肯做那個打破平衡的人。

那樣的話,于她、于薛婕妤,都不是好事。

薛婕妤見婉兒這般懂事,皺起了眉頭。

她眼中若有所思,盯着婉兒的面龐,仿佛從婉兒的臉上,回憶起來許多過往。

武皇後卻笑意深了深:“你這小丫頭,倒是敢作敢當?既這麽着,本宮成全你!”

說着,武皇後一指前面的香案:“跪滿了兩個時辰,本宮再考慮是否原諒你!”

原來只是罰跪。

婉兒暗松了一口氣,蹭到香案前,撩裙襟,在蒲團上跪了下去。

武皇後立時道:“本宮允許你跪在蒲團上了嗎?跪地上去!”

婉兒嘴角一抽,只好離了蒲團,老老實實在地上雙膝跪了下去。

武皇後仍意未平,橫了婉兒一眼,才轉向抿唇不語的薛婕妤:“本宮走了,上人留步。”

薛婕妤也橫了她一眼:我壓根兒沒想送你好嗎?

武皇後不以為意,昂首邁步走去。

趙應忙亦步亦趨地跟上。

剛走了幾步,武皇後霍地停步,回身道:“下月初八,還要叨擾上人。”

說完,丢給薛婕妤一個“你懂”的眼神,便就昂首走了。

婉兒跪在地上聽得分明:下月初八?那不是她的生日嗎?

她卻沒有看到,武皇後離開之後,薛婕妤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香案上方懸挂的,那幅畫軸上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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