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沒有人給婉兒解釋“下個月初八”是什麽特別的日子。
武皇後不可能給她解釋,薛婕妤也沒有為她解釋。
婉兒知道,那個日子之所以特別,當然不是因為那是她的生日——
說來也巧,她上一世的生日和這輩子穿越成上官婉兒的生日,居然是同一天。
或許這不應該說是巧合,而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必然。
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特殊的生日,将她和上官婉兒這個身份,牽絆在了一處。
婉兒跪在地上挨罰的時候,腦袋裏盤盤轉轉着這些念頭。
這麽一來,兩個時辰倒是過得飛快。
開始的時候,薛婕妤還在這裏陪着她。
婉兒心中不忍,便請老人去休息,不必陪着自己。
薛婕妤又站了一會兒,又盯着香案上方那幅畫像出了一會兒神,方踟蹰地離開了。
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對婉兒說“不必跪了”“不必聽武皇後的責罰”之類的話,婉兒也沒做這種想法。
在這一點上,婉兒與薛婕妤極有默契:武皇後其人心機深沉,她前腳罰了婉兒跪,焉知不會悄悄派人盯着執行得如何?
原不過是跪上兩個時辰就可以解決的事,何必再節外生枝?
婉兒不怪薛婕妤,她體諒薛婕妤的不容易。
婉兒實在覺得自己還年輕,身子骨兒又素來無病無災的,斷不至于因為跪上兩個時辰,就如何如何了。
大不了,過後用熱水好好敷一敷膝蓋,養上幾日,也就沒事兒了。
這些都不算什麽大事,此刻困擾婉兒的,是周遭的空曠寂靜。
日頭漸漸西斜,将暖融融的陽光也都帶走了。
日影拉長,将婉兒跪在地上的身影,照得憑空長了三兩倍。
溫暖漸去,冷飕飕的涼氣占了上風,偶爾還會裹挾着小團小團的塵土,撲打在婉兒的裙子上。
婉兒的膝蓋,也從酸到麻,此時已經微微地有些刺痛了。
大概還有……半個時辰?
婉兒忖着時間。
總得做點兒什麽,打發無聊吧?
婉兒舔了舔幹澀缺水的嘴唇,她壯了壯膽子,才擡起頭來,目光投注在了香案之上的畫軸上。
要知道,人在獨處的時候,內心便極容易脆弱。
尤其婉兒此刻還身處這樣靜谧的所在。
有了武皇後之前焚香、祝禱的行徑在,婉兒便下意識地将那香案之上供奉的,當做了某個神明。
她自身是不信神佛的,然而處在這樣的環境之中,理智退位,感性占據主導,難免平添了幾分迷信之心。
這也就導致了婉兒之前,不敢十分直視那幅畫軸。
現在,當她仔細看那畫軸上的人物的時候,婉兒馬上就被這個畫中女子的臉吸引住了——
不是因為這個女子的容貌何等的絕色出衆,也不是因為這個女子的氣度何等的風華絕代。
有了武皇後的珠玉在前,婉兒實在覺得,這世間女子的美麗和魅力,都黯然失色了。
婉兒是被那個女子臉上的某個特征所吸引了:畫中女子竟然和她一樣,眉心正中,也有一顆朱砂痣!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婉兒呆怔了一瞬。
接着便不由自主地向前傾身,凝目又細細地看了一遍。
她這一次可以篤定,這個女子确實也長着一顆朱砂痣。
婉兒的心底遂劃過異樣的感覺,她總覺得這顆痣所代表的意味,很不尋常。
而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當初她還幼小的時候,第一次見到武皇後,武皇後差點兒搓花了她的臉。
當時若不是徐婕妤出口阻攔,武皇後怕不是要……摸向自己的眉心?
婉兒此時回憶起六年前的過往,驀然意識到,當時的微小細節,現在想來,着實令人心驚肉跳——
所以,武皇後和徐婕妤,都知道,或者說都想知道,她的眉心是不是長着一顆朱砂痣?
武皇後,是為了尋找這顆朱砂痣吧?
也有可能是為了別的。
那麽,為什麽?
婉兒的目光膠着在畫軸上的女子的臉上。
這個女子,她是誰?
而她,為什麽和自己長着一樣的,朱砂痣?
婉兒很想問問畫中人:我與你,到底是否有所關聯?又是怎樣的關聯?
畫中人當然不可能給婉兒答案,也沒有任何人給婉兒答案。
包括薛婕妤在內,亦并沒有告訴婉兒,畫中的女子是誰。
也許薛婕妤壓根兒忘了告訴婉兒,也許薛婕妤根本就不想讓婉兒知道。總之,婉兒也只能暫時将這件事,深深地埋在心裏。
不過,接下來她就沒有多少時間想這些,或是旁的閑事了——
薛婕妤這個師父不是平白當的,她只給了婉兒一日的時間,搬到靜安宮中來住。
也就是說,婉兒以後的飲食起居,還有讀書習字等等,都要在靜安宮中進行了。
對于這件事,婉兒其實沒什麽特別的感覺。
随着薛婕妤讀書,為了以後在宮中立住腳跟,為了不靠別人就能好好地活着,這是好事。
宮學裏郭師傅也沒有任何異議,還打發了兩名小內監,幫着她搬來了一箱子紙筆墨硯等物,好像她在靜安宮裏沒得使沒得用似的。
婉兒自然十分地感激他,待她好的人,她從不會吝惜感激和報答。
唯有鄭氏,在聽了婉兒敘說的在靜安宮的經歷之後,尤其是和武皇後打交道的經歷之後,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婉兒理解她的一顆慈母之心。
正是因為理解,她才不厭其煩地向母親解釋,這是好事。
最終,雖然沒有勸慰得母親十分地放了心,好歹讓鄭氏肯松開手讓她去了。
婉兒于是在靜安宮中安頓了下來。
她這才發現,靜安宮中并不是只有薛婕妤一個人,而是還有兩名老嬷嬷。
一個在靜安宮的小廚房中做飯,另一個為薛婕妤做漿洗等工作。
婉兒一來,使得整座靜安宮都添了人氣。
她更是手腳勤快,讀書習學之餘,除了幫兩名老嬷嬷做活計,偶爾還下廚做幾樣小菜,孝敬薛婕妤。
哄得薛婕妤越發地喜歡她,教她教得更盡心了。
和婉兒料想的不同,薛婕妤并沒有教她讀這個時代時興的各種明經類書,如《禮記》《春秋》等等,更沒有引導她學習佛經佛理,而是先羅列了幾十本書,讓她自去書櫃前尋找閱讀。
婉兒掃了一眼那張不啻于大學教授交給研究生的書單,登時就被裏面的書名驚呆了——
《周易》倒也罷了,竟還有《連山》和《歸藏》?這兩部易書,不是已經遺失了嗎?
薛婕妤這是打算把她培養成一個打卦算命的?
婉兒嘴角微抽。
還有《墨子》《範子計然》和《齊民要術》?
薛婕妤這是要把她培養成經濟學家兼農學家嗎?
婉兒霎霎眼。
薛婕妤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幽幽道:“不懂農商本業,不懂何為民之出、國之本,旁的這個子那個子的,都是空談!”
婉兒秒懂:這就叫做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她不能不對薛婕妤的見識,越發地仰望了。
這等見識,在這個時代裏,是怎樣的難能可貴啊!
婉兒于是躊躇滿志,誓要将這些書都讀通讀透。
然而讀書這種事,往往是想着容易,實際做起來可就難了。
一個月過去了,婉兒也只堪堪讀完了“三易”。以她之聰慧,和兩輩子的學識積累,囫囵将其中的內容記了個大概。
要說通透,還有十萬八千裏要走呢!
婉兒于是打算将自己讀書過程中記下的疑點,一一去請教薛婕妤——
薛婕妤的教育方法便是,想先你熟讀,然後她再入手講解,如此方能理解得透徹。
婉兒深以為然。
這一個月的光景,過得極快,婉兒每日都過得極充實。
眼看着,她的十四歲生日到了。
婉兒想着好多時日沒見到母親了,生日是一定要和母親一起過的。她打算向薛婕妤尋個理由告假,去見母親。
婉兒并沒準備把自己過生日的事,告知薛婕妤。
身為弟子,這麽做倒好似等着師父送生日禮物似的,婉兒覺得過意不去。
不成想,婉兒還沒告假呢,薛婕妤先給她放了假。
“兒的生日,娘的苦日。你母親生養你不易,明日一早,該去先給她磕兩個頭,感謝養育之恩。”薛婕妤和善地看着婉兒。
婉兒怔住:“先生知道我的生日?”
薛婕妤含笑點頭:“你剛出生的時候,你祖父曾與我通過書信,說為你取名‘婉兒’。我當時就覺得這個名字很好。”
婉兒驚呆。
先生和上官……婉兒的祖父通書信?
是那段歷史上的公案,使得先生被褫奪了封號的,那次通書信嗎?
婉兒猛然間想到了什麽,她倉皇地垂下眼睛,不敢與薛婕妤對視——
她想到了她剛剛穿越的時候,清醒過來便是在掖庭之中了。
那麽之前呢?
之前的那個“上官婉兒”又是誰?
那個被上官儀起了名字,那個名字又被薛婕妤覺得很好的“上官婉兒”呢?
是不是因為她的出現,那個上官婉兒就……死了?
還是,因為那個上官婉兒死去了,她才有了機會進入這具軀殼?
這其中的因果,又是怎樣的?
婉兒自認為早已經适應了“上官婉兒”的身份,可是此刻,當這個很重要的因果關系,出現在她的腦海之中的時候,她還是覺得心裏不好受。
她生出了,自己是不是間接成為了殺人犯的糾結。
※※※※※※※※※※※※※※※※※※※※
阿曌(得意):所以你還是那麽個小東西的時候,就被朕的美麗和魅力傾倒了。
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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