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婉兒的發心上一暖,薛婕妤的掌心,輕輕摩挲着她的頭頂。
婉兒被從胡思亂想中扯回了思緒,她恍然擡眸,對上了薛婕妤慈愛的目光。
“好孩子,身世誰都選擇不得。然而老天既然讓你出生,就別辜負了生而為人的這幾十年性命。莫學那起子深宮婦人,只會做春閨之怨!”薛婕妤語重心長道。
這樣一番話,薛婕妤其實是感慨于婉兒的身世,開導她不要因為上官家的事而自怨自艾。
可是聽到了婉兒的耳中,就是另一番意味了——
婉兒穿越到這個平行時空的歷史之中,又何嘗不是老天的安排?
不論因果為何,這都不是她能夠選擇得了的。
她唯一能夠選擇的,就是在這無常的命運之中,盡力把握住自己的人生,不因前路漫漫未可知而飄搖,而是循着某個堅定于心的念頭,絕無反悔地走下去。
就算,現在的她,還不知道這一生,值得她絕無反悔地堅持的念頭,究竟是什麽。婉兒也相信,終有一日,她會尋到那個念頭,并且執着于自己的心。
婉兒怔忡地回味着薛婕妤的話。
她越發地覺着,先生真的不愧為大家,一言一詞無不令她振聾發聩。
“是。”婉兒鄭重地向薛婕妤點了點頭,表示她的話,自己都記下了。
薛婕妤又慈愛地撫了撫她的頭,溫和笑道:“你才多大的小人兒,心事就這樣重了?小娘子家家的,過生日就該穿得漂漂亮亮的,高高興興地過。”
說着,又道:“想必你娘親一定為你縫制了新衣衫,明早去掖庭先給你娘親磕兩個頭,好生陪陪你娘親。回來的時候,師父還有禮物送給你。”
婉兒聽到“禮物”兩個字,登時眸中一亮,閃動着期待的目光。
薛婕妤見她這般模樣,總算有了些年輕小娘子該有的樣子,心裏方覺得高興了些。
她忽的想起一件事,忙又囑咐婉兒道:“如今太子監國,外緊內松,宮內諸人難免失了規矩。你在宮中行走的時候,千萬要小心謹慎着些,別給你娘親招惹了麻煩。”
太子監國?
太子李弘,現在監國呢?
難道……
見婉兒似是不解,薛婕妤耐心解釋道:“陛下和皇後前些日子去了泰山封禪,命太子監國。太子年輕,又不大了解宮中事,難免使得宮中的小人縱意妄為。待得陛下和皇後回宮,必定會整肅內廷,怕是要拿幾個人做筏子。所以你言行間要格外當心,一則現下別招惹了小人,二則別被小人利用,将來被皇後拿住了把柄。
婉兒于是懂了,薛婕妤這是為她和母親着想,特意叮囑她的。
所以,武皇後當初說過的“下月初八日還要叨擾上人”,應該是實現不了了吧?
足可見,封禪泰山這件事,比她原本構想的那件事,可要重要得多,才會被取消的吧?
不知是件什麽事……
而且,封禪這樣的大事,不該早早就有所準備嗎?何以一個月前都沒有準确的時間安排?
是武皇後那裏出現了什麽變故了嗎?
婉兒不禁肖想武皇後此刻的處境——
她清楚地記得,在她所熟悉的那個歷史中,就是在這次封禪泰山的過程中,高宗皇帝作為封禪的初獻,武皇後則破除過往由朝中重臣亞獻的規矩,帶領諸內外命婦成為了亞獻之人。
武皇後可是出足了威風的。
不知道在這個歷史中,武皇後又會有着怎樣的經歷。
不過,那個女人啊,心眼兒那麽多,又足夠狠心的,除了無常的命運,誰又能難為住她呢?
其實薛婕妤又何嘗不厲害呢?
看似身處靜安宮中不問世事,卻什麽事都逃不過她老人家的法眼。
真是厲害!
婉兒由衷地佩服,更覺得自己和這兩個厲害的女人相比,拍馬都難追上了。
第二日一早,婉兒匆忙用了早膳,便辭別了薛婕妤,朝掖庭而去。
她其實也有些想念母親了。
天氣晴朗,陽光照在身上,不冷不熱的剛剛好。
婉兒心情舒暢,不禁腳步輕快了起來。
她漸漸地遠離了靜安宮,一路上也偶爾能夠看到內侍、宮女的人影了。
婉兒想起薛婕妤昨日的囑咐,便忙收斂了步伐,學着那些循規蹈矩的小宮女的樣子,垂着頭,微弓着腰,匆匆而行——
眼下是多事之秋,做人低調些,總沒有壞處的。
然而命運擺在那兒,低調是躲不過去的。
婉兒剛低眉順眼地走了約莫半刻鐘,前面有一個男子的聲音輕咳一聲。
婉兒聽到那一聲咳嗽,就知道這個人絕不是宮中的內監。
能在宮中行走的男子,除了內監,就只有皇帝、皇子和得寵的皇親國戚了。總之,這個男子絕不是尋常人物。
婉兒心生警惕,不敢造次,遂身向旁側挪了幾步,讓出了中間的道路,更恭順地垂眉,俨然和宮中任何一個小小婢女沒有區別。
原想讓出去路,等這個不知什麽來路的男子走遠,婉兒再繼續幹自己的路。
孰料,這個男子竟然在婉兒的面前停住了腳步。
低垂的視線之內,一雙屬于男子的綢靴被婉兒收入眼中,婉兒頓覺頭大。
為什麽,她總要面對邂逅各種難以應付的人物的尴尬局面?
她到底是個什麽命唷!
無法,婉兒便依舊垂着頭,不做聲。
她能感覺得到,對方正在打量着她。
其實那目光并不讓婉兒覺得厭惡恐慌,但任誰突然面對這樣的情況,心裏都不免發慌吧?
婉兒很是擔心,萬一這一幕落在哪個有心人的眼裏,自己就是跳進黃河也說不清啊!
這人還瞧起來沒完了!
婉兒暗自咬牙。
如果是在前世,有一個陌生男子這麽盯着她看,她早就一眼瞪回去:“看什麽看?沒見過美女啊!”
可是在這大唐深宮裏,她一個掖庭出身的小宮奴,怎麽敢?
便是尊貴如太平公主,真要是那麽說話,恐怕也會被嗤以“失了體統”吧?
還是那句話,封建禮教害死人!
正焦灼着,那個男子卻先開口了。
“上官姑娘好!”男子的聲音很有幾分磁性,不難聽。
婉兒腦中嗡的一聲,某種不祥的預感又一次湧了上來。
這個男子認得她!
還主動攔住了她!
若是說這其中沒有陰謀,誰信?
婉兒心思如電,馬上賠上一個得體的笑容,欠身道:“貴人怕是認錯人了。”
那男子卻微微一笑:“沒有認錯。而且,我也不是什麽貴人。”
婉兒暗自皺眉,直覺眼前情狀,比她想象的還要難應付。
她稍稍擡眸,對方的輪廓恰好收入她的眼中——
看這人的打扮,确實不是個貴人,倒像是個……
“貧道明崇俨,見過上官姑娘!”男子擡起右掌,豎在胸前,向婉兒打了個稽首。
婉兒腦中“轟隆”一聲。
明崇俨!
不就是那個唐初有名的道士嗎?
傳說他醫好了高宗的頭痛之疾,很有些法術能耐,極得高宗皇帝和武皇後的喜愛,常在宮中行走。
若這個人真的是明崇俨……婉兒實在想不出,自己和他會有什麽交集。
婉兒面上不動聲色,仍恭敬道:“道長好!道長确實認錯人了,小女子……”
明崇俨卻笑着一擺手,止住了婉兒的話頭兒:“貧道并不認識上官姑娘,卻也認得上官姑娘。”
婉兒聽他竟打起了機鋒,更覺得這裏面陰謀的味道濃重,遂匆匆向他一欠身:“我不是道長要尋之人。告辭!”
無論這個道士攔住她為的是什麽,婉兒都覺得,沒有比趕快脫身,更對的選擇了。
見婉兒急慌慌地離去,明崇俨站在原處,臉上若有所思。
他又呆站了一會兒,方回過神來,舉步繼續趕自己的路了。
他的身影剛剛消失,不遠處的花木叢中便出現了兩個身影。
其中為首的少年容貌英俊、身形高健,他盯着明崇俨消失的方向,眯了眯眸:“道生,就是他嗎?”
一旁內監打扮的俊俏少年忙答道:“殿下明鑒,他就是明崇俨。”
少年冷呵一聲:“果然不像是個正人君子!”
又沉思道:“方才與他說話的那個姑娘,叫什麽名字?”
俊俏內監遲疑了一瞬:“這個……”
被少年橫了一眼:“去查清楚!”
俊俏內監忙喏喏地應了。
少年憤憤又道:“這道士以巫術迷惑父皇、母後,如今又在宮中搭讪小宮女,由着他任意走動,王法何在?”
他攥了攥拳頭,道:“得去禀告太子哥哥,趁着父皇、母後不在京中,先料理了這詭道士再說!”
說罷,帶着俊俏內監便原路折回。
那名內監倒也有些心眼兒,跟着他走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您當真要去禀報太子?”
“怎麽?”少年睨他,卻也沒急着斥責他。
俊俏內監想了想,道:“奴婢想,吐蕃那件事……倒也罷了。可是這道士是天皇、天後面前的紅人,您這麽冒冒失失地央求太子殺了他,萬一将來天皇、天後怪罪下來……”
被少年不屑地瞪了一眼:“你懂什麽!一個道士而已!父皇母後今日寵他,他還算是個人;将來一旦不寵他,他又算是個什麽東西?阿姐就不一樣了,她可是父皇、母後的心肝寶貝——”
話未說完,前面忽然一道女子的聲音:“參見雍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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