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婉兒已經做了半日的女史了。
她不知道她所熟知的那段歷史中的上官婉兒,最初在武皇後身邊當差的時候,是怎樣的情狀。反正婉兒自己,是完全沒有感覺到所謂“被重用”的。
什麽“巾帼女相”,什麽“稱量天下士”,若婉兒不是個知曉前情的穿越人士,有人告訴她,她會成為這樣的一個人,她只會認定那個人瘋了!
說好的被帶到武皇後面前考量才學呢?說好的馬上被去除奴婢的身份從此青雲直上呢?
婉兒連武皇後的影兒都沒見到!
婉兒在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兒,在心裏已經不知道腹诽了多少句“皇後就是個大豬蹄子!召了人來自己卻不見了影兒!”了。
腿好麻,還好酸……
婉兒覺得這雙腿快要抽筋兒了。
此刻殿裏沒有上位者,她卻必須一動不動地杵在這裏站規矩!
封建禮教害死人!
好想有一張椅子能坐下來歇歇啊……
哪怕讓她挪動挪動也成啊!
眼看着日頭西斜,估計今日,她是沒機會見到武皇後了。
就在離開靜安宮的時候,婉兒還天真地以為,面對武皇後的時候,會不會得罪了她,會不會有性命之危。
可是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高看了自己——
那位武皇後,也只是派趙應去傳懿旨吧?
她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裏吧?
說不定,自己在她眼裏,就是個小小的、想起來逗弄一番、想不起來就丢棄忘卻的玩物吧?
婉兒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這麽站着實在太過難挨,她總得做點兒什麽吧?
偷眼兒瞥了瞥四圈,其他幾個宮女模樣的,都低眉順眼地站在原處。
她們大概早就習慣這樣了吧?不知道她們一個個的,如木頭樁子般立在那裏的時候,心裏想的是什麽。
婉兒心忖。
她于是在心裏默背這些日子在靜安宮讀的書。
薛婕妤給她開出的“書單”,她遠沒有讀完。但婉兒的記性極好,此時無所事事,便在心裏默背讀過的書中的內容。
默背了不知多久,婉兒覺得昏昏欲睡。
任誰第一次這麽立規矩,腦子裏再回憶着那些枯燥的文字,都免不了這樣。
陡然聽得腳步聲匆匆,由遠及近,卻不至于慌亂地靠近了來,婉兒激靈一下,醒過神來。
她并沒有忘記了身處深宮之中該有的警醒。
原來是武皇後身邊的小內監,趙應的幹兒子趙永福。
他年紀不大,約莫比婉兒也就大三四歲的樣子,但是眉眼之間都是精明老練。
疾步走入殿中,趙永福快速地掃視了一圈。
看似尋常,卻在婉兒的臉上刻意多停留了兩息。
婉兒是個敏銳的,見狀忙打點起精神來,學着那些宮女的樣子,做低眉順眼狀。
趙永福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快步退出殿去。
一來一去,自始至終不發一言一語。
他剛剛消失,又是由遠及近傳來許多的腳步聲。
婉兒心口一緊,已經隐約意識到來者是誰了。
果然,武皇後的儀仗便出現在了殿外。
婉兒屏息凝神,眼看着武皇後仍是身着華貴裙裳,裙裳上璀璨的顏色恨不得閃瞎了人的眼,就這麽出現在了自己的視線之中。
婉兒心裏一抖,驀地意識到自己正有直視尊顏的嫌疑,慌忙垂下眼去,學着其餘宮女的樣子,畢恭畢敬地向武皇後行起禮來。
跪伏在地,婉兒的雙手撐在身前,手背朝上。她感覺到武皇後一行人在自己的身前經過,而武皇後的裙裾,就這麽肆無忌憚地劃過了自己的手背……
婉兒一動不敢動。
忽然間,婉兒驚覺那幅裙裾停住了。
更感覺到,武皇後似乎停在自己的身前,不向前走了。
接着,一道若有若無的冷哼聲,飄入婉兒的耳中。
婉兒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武皇後這是在,警告自己方才放肆得忘了尊卑之別的眼神嗎?
婉兒艱難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呼吸才順暢了些。
等到她的大腦恢複正常思考的時候,那幅裙裾早就不見了蹤影。
之前的冷哼聲,還有裙裾劃過手背的微微的癢意,似乎都是她的錯覺。
武皇後坐在上方正中,殿內靜寂無聲。
婉兒不由得感嘆所謂“宮中的規矩”:此時偌大的殿內,至少十餘個大小內監、宮女,竟是連一聲咳嗽,甚至大聲的喘氣聲都聽不見。
真是可怕!
婉兒深深覺得,想要在這個環境中生存下去,可不是只有“才學”就能做得到的。
她當然不敢再直視武皇後了,為了小命兒着想,婉兒連多餘的眼神,都不敢有。
但是,即使沒有親眼看到,單憑某種奇怪的感覺,婉兒就覺察到,武皇後的心情很不好。
是什麽,讓她的心情不好呢?
婉兒心裏犯起了嘀咕。
可惜,她沒有了“精通歷史”這個金手指,只能忐忑地十萬分小心地保住性命,再圖其他。
武皇後孤坐了許久,誰也不知道她心裏正想着些什麽。
就在婉兒垂着眼睛,快要垂出睡意的時候,武皇後驟然發聲:“來人,研磨!”
婉兒一個晃神,趕緊拔緊了身體。
她方才說什麽?
研磨?
這是女史的活兒吧?
婉兒回憶着此前離開靜安宮的時候,趙應一路上向她簡略介紹的侍奉天後筆墨的女史的職責。
所以,現在該是她趨前去,為武皇後研磨伺候嗎?
婉兒一只腳将要擡起邁出去,又瞬間遲疑了。
所謂“出頭的椽子先爛”,她這個剛到此處侍奉的,是不是需要低調一些呢?太過張揚的話,會不會給自己招災啊?
婉兒心裏琢磨着。
她不信,在她來之前,武皇後的身邊沒有旁的女史侍奉。
婉兒遲疑的時候,早有人上前去,小心地為武皇後研磨伺候。
婉兒聽到墨錠與硯臺摩擦的聲音,還有衣裙悉悉索索的輕微聲音。
然後一抹年輕女子的聲音,飄入婉兒的耳朵:“妾為天後娘娘奉筆。”
婉兒沒有擡頭,想象着那個年輕的女史剛為武皇後研好墨,并照着武皇後的心意,小心地捧上一支毛筆……
不過,婉兒想象的畫面并沒有如期出現,而是被代之以武皇後冰冷的聲音:“誰允許你上前的?”
莫說那名女史,就是婉兒這個局外人,聽得都是一愣一愣的。
很明顯,那個女史,被武皇後嫌棄了。
不,不止是嫌棄。
婉兒分明感覺到了,武皇後語氣之中的森冷的厭棄。
誰都不會懷疑,那名女史的命,已經丢了大半了。
“天後娘娘恕罪!妾身……妾身罪該萬死!”那女史立刻拜伏下去,口中一疊聲地告罪讨饒。
婉兒暗自在心裏搖頭嘆息。
她就知道,這個差事不好當!
鬼曉得怎麽個不小心,就得罪了這位陰晴不定的天後娘娘。說不定什麽時候,這位天後娘娘起了性子,這條小命兒就交待了。
婉兒俨然已經将武皇後歸入了“喜怒無常”那一堆兒裏。
“下去!”武皇後對那叩首不止的女史喝了一聲。
那女史立時啞了聲音,不敢再多言語了——
好歹天後娘娘沒有追究罪過,已經是萬幸之極。若再惹得她沒了耐性,那可真就沒有活路了。
婉兒豎着耳朵聽着,心裏替那個女史松了一口氣。
還好,武皇後沒有濫殺無辜。
婉兒替旁人擔心的時候,渾沒料到自己馬上就成了那局內人。
武皇後剛喝退了那名女史,聲音陡然拔高:“上官婉兒?”
啊?
婉兒被喚得愣怔。
武皇後這是喊她的名字呢?
只呆愣了一瞬,婉兒的心情,就從詫異變作了忐忑不安。
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緊張,趨步上前,對着武皇後跪拜下去:“妾上官婉兒參見……”
話未說完,上面的武皇後便不耐聽下去了,擡指敲了敲面前的書案。
婉兒盯着那張書案,還有那書案上剛剛磨好的半硯墨,忖着武皇後的意思,壯着膽子挨近前去,在書案前半丈遠的地方停住了,仍是跪姿于地。
她猜,武皇後這是讓她這個新任女史侍奉筆墨的意思。
離得近了,婉兒感覺到武皇後的目光轉向了自己的臉,又肆無忌憚地将自己的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雖然不敢直視她,婉兒還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
這種目光讓婉兒不由得更覺得緊張了幾分,生怕周身有哪一點兒讓這位高高在上的天後娘娘不滿意的,以至于自己免不了和之前那位女史同樣的待遇。
幸而,武皇後打量罷并沒有說什麽,而是把那根之前敲擊書案的尊貴手指擡了起來,指了指案上的筆挂,那裏懸着七八支不同樣式的毛筆。
“那支狼毫。”婉兒聽到武皇後懶散道。
婉兒眨眨眼,意識到這是讓自己去取了那支狼毫來。
她于是稍稍擡眼,順着武皇後那根修長的、保養得絕佳的手指看過去,停在了某支狼毫上。
一邊心裏腹诽着“懶成這樣,伸伸手就能夠到的東西,還指使仆從去取”,一邊不得不小心翼翼去取下那支狼毫,然後恭恭敬敬地奉給武皇後。
可是任憑婉兒捧了半天,武皇後根本不去接。
婉兒覺得她捧得時間長得都要手酸了,她大着膽子擡起頭去看武皇後。
若不是顧忌着這個時代宗法規矩之下的身份地位之別,婉兒真想問問武皇後:“不接也不說話,你到底幾個意思啊?”
當她擡頭的時候,婉兒驚覺武皇後正在盯着她。
那表情,那眼神,簡直十足的玩味,讓婉兒生出了一種對方正琢磨着把自己清蒸還是紅焖的錯覺。
婉兒被自己腦袋裏冒出來的可怕念頭震住了,捧着筆的手,都不禁抖了一抖。
武皇後見她哆嗦,嘴角勾起一個弧度,慢悠悠道:“誰給你的膽子,這麽直視本宮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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