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剛剛是誰,不言語也不接筆的?

剛剛又是誰,懶散地指使我去取筆的?

筆我取來了,也畢恭畢敬地捧上來了,你不理不睬,還盯着我看?

被盯得發毛,任誰都會忍不住擡頭吧?你還問我誰給的膽子,直視尊顏?

婉兒覺得,這天下的理,還真都被武皇後講去了!

也是,人在矮檐下,還講什麽理啊?

能活着,就不錯了。

屈從于活着的卑微的婉兒,于是俯身向武皇後拜了下去:“天後娘娘瑰姿豔逸,鳳姿龍章,妾一時看得失神,請天後娘娘恕罪。”

婉兒一邊口中說着,一邊心裏暗啐自己彩虹屁得也是蠻拼了。

同樣是讨饒,她不會選擇之前那個不知姓名的女史的法子——

一味地悚然求饒,只會激起武皇後更多的反感,讓她心裏更生厭煩。

婉兒覺得,自己也算是咂摸出武皇後“吃硬不吃軟”性子的三味了。

武皇後聞言,果然沒有如之前對待那名女史一般,讓婉兒滾出去。

她的臉上劃過了幾分興味:“你拿本宮比甄宓?”

沒錯,“瑰姿豔逸”便是曹子建《洛神賦》裏面的用詞,而世人皆認定“洛神”指的便是甄宓。

婉兒聽到她異樣的聲線,心頭隐隐閃過不安。

武皇後忽的一張臉逼向了婉兒,嘴角的笑容帶着些嘲諷的意味。

“甄宓初為袁熙妻,後為曹氏所擄,成為魏文之妻,卻又被小叔所慕……”武皇後驀地止住了話頭,笑吟吟地瞧着婉兒。

武皇後在笑,婉兒卻覺得整個世界都似崩塌了,天旋地轉的感覺——

好死不死的,她嘴裏怎麽就溜達出來了《洛神賦》裏面的詞了?

雖然不知道這個時空之中的武皇後,是不是和熟知的那段歷史上的武皇後一般,也曾二嫁,有着被歷代正統史學家諷為“子蒸其母”的醜事,然而觀武皇後此刻神情,只怕那件事在這個時空之中,也是八.九不離十了。

婉兒覺得,自己這條命,已經死了大半了。

她的腦中轟亂成了一團,強烈的求生欲,讓她“咚”地向着武皇後叩拜下去:“天後明鑒!似甄宓這般有才情有樣貌的女子,多逃不過‘紅顏薄命’了去!試問,甄宓當初嫁與袁熙,可是出于她的本心?可是因為她愛慕袁熙而得嫁良配?”

武皇後聽到“紅顏薄命”四個字,面上若有所思。

待得聽到婉兒竟抛給自己一個問題,冷嗤一聲:“本宮怎知道?左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便由不得甄宓的本心,”婉兒大着膽子續道,“尋常婚配尚且如此,何況袁氏被破,曹魏強橫看中甄宓之姿容才情,強要以之為妻?”

武皇後眸子微眯。

婉兒忖着她正思考着,遂又在心裏給自己壯膽,接着道:“甄宓出于不得已之心,而得遇魏文,獨得魏文之寵愛,為魏文誕下嗣子明帝曹叡,又焉能不稱其為因禍而得福?”

武皇後的一雙眸子眯得更深了些,眸底精光閃爍。

見婉兒踟蹰不語,她昂着下巴道:“說下去!”

這算是,話被聽進去了嗎?

婉兒艱難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讓那顆已經跳得失了節奏的心髒,不至于從嗓子眼兒裏蹦出來。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總歸武皇後不會要了她的命了。

至于前路如何,也只好盡力搏上一搏了!

婉兒于是又道:“至于曹子建,陰慕親嫂,甚至還作《洛神賦》暗喻,使得甄宓身前身後名聲為人所敗壞,此是曹子建之錯,甄宓何錯之有?”

婉兒頓了頓,再道:“是以,妾私以為,甄宓沒有錯,錯只在旁人。而世間富有才情之女子,當自強自立,方不至于拘泥于宗法禮教,為當世後世所诟病。”

婉兒說罷,便恭順伏拜。

她相信,武皇後既然能容她說了這麽一大番話,便是對她所說的話,聽進去了幾分。

婉兒接下來沒有得到武皇後是否聽進去自己的話的答案,卻陡然覺得頭頂籠罩下來一個陰影……

婉兒屏息。

她知道,這是武皇後又朝她靠近了幾分。

武皇後,她要做什麽?

婉兒的心髒跳得更亂了——

無論她表面上佯裝得多麽鎮定,無論她說話時的語氣多麽平緩,內心裏的緊張,通過心跳的淩亂節奏彰顯出來,是遮掩不住的。

下颌一緊,婉兒驚覺武皇後竟是探過身來,一只手掌強掰起了她的下颌。

婉兒遂不得不循着那股力道,擡起頭來。

然後,她便撞入了武皇後的眼神中。

她與武皇後,此時只隔着不足一尺遠的距離,婉兒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心跳,甚至忘記了,這具身體的存在。

婉兒只覺得,她撞進的不是一雙人的眸子,而是正放射着灼灼然光芒的……太陽。

眩暈的感覺,再次侵襲了婉兒。

卻不是之前那種天暈地旋的感覺,而是一種被強烈……吸引進去的……情不自禁?

如果屬于武皇後的那雙眼睛真的是太陽,那麽婉兒确信,自己此刻一定是一顆小小的洪荒之中的微粒——

她與她相比,那麽那麽地微不足道,她除了被她強大的引力所吸引,以甚至能夠令自身毀滅的加速度向着她猛沖下去之外,還能做別的事嗎?

而這樣猛沖下去,也只有一個結局:身碎殒命……

婉兒一個激靈,她已經強烈地感覺到了,來自武皇後的強大,與危險。

那種與令人心跳失控的馥郁香氣相伴而生的,強大與危險。

武皇後捏着婉兒的下巴,幽幽的聲音飄出:“你這張嘴,還真是——”

話未說完,武皇後驀地噤聲。

因為她突然注意到了婉兒眉心的那枚朱砂痣,紅得刺眼,刺痛了武皇後的眼。

手一松,武皇後松開了束縛婉兒自由的那只手。

婉兒仿佛突然從迷幻中回到現實,更像是從極高的地方,跌落在了地面上。

她後背的衣衫,已經被汗水溻透了。

身體一得自由,強烈的疲憊感湧了上來,讓婉兒只想馬上委頓下去。

她的确是剛剛從死亡線上掙紮出一條命來,但這還不夠,她想要……更多。

然而,“更多”是什麽?

婉兒的眼中有一絲難得一見的迷惘。

“哼!巧言令色!”武皇後嫌棄道。

她重又回複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高高在上得讓婉兒只有跪拜的份兒。

武皇後雖然嫌棄,但語氣之中毫無殺意,婉兒意識到了這一點,暗舒了一口氣。

只聽武皇後又橫她道:“‘鳳姿’倒也罷了,‘龍章’……以後不許說!”

婉兒心頭一喜。

武皇後明顯對她有了些許回護之意,在指點她“龍”這種字眼兒,用在皇後的身上,是逾距的。

為了你這條小命兒,為了別拖累本宮,以後少胡說八道!

這便是武皇後的潛臺詞。

“是!”婉兒忙拜道。

她想這回她終于能老老實實地退回去,暫時松一口氣了吧?

然而武皇後卻不肯放過她:“慢着!”

婉兒頭皮一緊,只能停住了想要後撤的身體。

武皇後似笑非笑地瞧着緊張得繃緊了身體的婉兒,懶懶散散地一指書案上的狼毫筆——

那是婉兒之前叩首回話的時候,暫放在那裏的。

婉兒驚覺自己沒有她的吩咐,就将那支狼毫放在了案上……這讓她不高興了吧?

婉兒認命地重又拾起那支狼毫,雙手捧給武皇後。

武皇後微微一笑:“給本宮做什麽?本宮又不需要寫字。”

婉兒“啊?”地一呆,心道不是你剛剛說的,讓人磨墨的嗎?怎麽這會兒,又不寫了?

武皇後動了動眉,丢給婉兒一個“看着似乎聰明,怎麽也是個傻子”的眼神,指尖兒一挑旁邊一疊綿韌光潔的宣紙:“寫!”

婉兒懂了,武皇後這是讓她提筆沾磨,照着其吩咐寫字的意思——

可是,寫就寫呗,剛才那個“怎麽是個傻子”的眼神兒,是什麽意思?

默默嘆了一口氣,婉兒在心裏勸自己,就算是被武皇後當成個“傻子”,那也是莫大的恩典。

婉兒于是小心地執了那管狼毫,又更小心地左手斂起右腕下的衣袖,一則防着沾上墨跡,二則防着糊了将要寫的字。

武皇後稍稍歪了歪頭,瞧着她擡腕、撩袖的動作,眼中有兩道異樣的光芒閃動。

婉兒并不知道自己的這一番動作,落在武皇後的眼裏,自有一種賞心悅目的觀感。

婉兒其實是有些緊張的:畢竟,這是她第一次執行身為女史的職責,還是在武皇後的盯視之下。

寫錯是絕對不被允許的,而她的字,也得好歹能看得過去,才襯得起“天後女史”的這個身份。

婉兒集中精力,專心于筆端。

便聽到武皇後道:“……三清尊像各一座,一應蒲團、拜墊用物……道袍四十領,各按尺寸着針工趕制,及打醮、參禮等物……賜名太平觀。”

婉兒遵着她的聲音,在宣紙上刷刷點點、筆走龍蛇,一刻不敢分心。

更暗自慶幸虧得自己已經在這個時代生活了十四年,對于繁體書寫也已得心應手,不然這樣随說随記的速度,難保她不寫出個把簡體字來。

正慶幸着,婉兒聽到了武皇後的最後一句話,登時愣住:這是……要為太平公主建太平觀嗎?

所以,是威脅大唐邊境,觊觎太平公主的吐蕃人,來求婚了嗎?

※※※※※※※※※※※※※※※※※※※※

婉兒(長出一口氣):吓死寶寶了!幸虧寶寶機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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