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婉兒寫完,又大略掃了一遍,确定沒有錯誤和疏漏之後,才小心地将那張布滿字跡的宣紙,呈給了武皇後。

武皇後并不着急,倒是在婉兒掃視紙上的字跡的時候,武皇後的眉梢微挑,似是對婉兒認真謹慎的态度,還算滿意。

見婉兒雙手捧着那張紙呈給自己,武皇後并沒有如往日女史侍奉筆墨之後那般,又自己看了一遍,而是朝趙應侍立的方向擡了擡下巴。

趙應會意,忙趨身上前候命。

只聽武皇後道:“這些事都交給你張羅去辦。出了一絲纰漏,唯你是問!”

趙應連忙躬身應“是”。

太平公主是武皇後最寵愛的孩子,籌辦她做女冠的一樣事務,這是武皇後對自己莫大的信任,卻也是莫大的責任。

趙應心裏是很高興的,已經暗暗忖度着怎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将來碾壓禦前第一紅人羅大富羅公公。

趙應想到此處,心裏默默冷笑。

他越發覺得自己眼光犀利又老到——

他一早就看出眼前這位上官娘子不谙宮規,初到天後駕前侍奉,必定站不慣規矩,特特地提前派幹兒子趙永福先跑來,警醒她。

如今看來,可不是押對寶了嗎?

旁的先不說,單說哪個侍奉筆墨的女史,寫完的東西天後她老人家沒再看過一遍的?

啧啧,就憑這份信任的恩寵,那可是獨一份兒!

趙應再次默默地在心裏給自己的慧眼豎了個大拇指,面上帶笑,轉向了猶捧着那張宣紙的婉兒。

“上官娘子,這個,就請交給老奴吧!”趙應道。

婉兒一怔,方意識到,武皇後難道都不需要再看一看自己寫的東西嗎?她就不怕手底下的人,私自做什麽手腳嗎?

婉兒于是多了個心眼兒,斜瞄了一眼武皇後,見武皇後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婉兒才将那張紙交給了趙應。

口中猶道:“不敢。趙公客氣了!”

趙應聞言,臉上的笑紋更深了。

因為是在武皇後面前,他不敢笑得放肆,遂很矜持地笑眯了眼兒:“上官娘子也忒客氣了!”

然後輕手輕腳地從婉兒手裏接過那張紙,才弓着身退後,依命去張羅置辦了。

武皇後仿佛沒看到趙應對婉兒的态度,依舊用她那副無事的時候就透出懶散意味的嗓音喚道:“阿芸!”

下面一名尚宮打扮的,約莫二十四五年紀的女子上前來,欠身聽命。

武皇後向婉兒擡了擡手,道:“上官婉兒初到本宮身邊侍奉,你便帶着她熟悉一番各處情形,省得以後闖了禍,惹本宮生氣。”

婉兒初聽到武皇後竟指派了專人來幫自己了解新環境,心裏面着實湧上了幾分感激的意味,畢竟以武皇後之尊,大沒必要管自己怎麽在宮中生存。怎麽活下去,那還不是個人的本事和命?

武皇後沒有任由她自生自滅,已經算是待她不錯了。

可是,聽到武皇後後面的話,婉兒還是忍不住在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兒——

難道她在武皇後的心裏,就是那麽毛毛躁躁的,容易闖禍,還容易招惹麻煩的存在?

就算是氣,也是武皇後氣她的時候多吧?

不過心裏再不滿,婉兒面上的恭順依舊,向武皇後叩謝,又謝了那名被喚做“阿芸”的尚宮。

那名尚宮忙含笑還禮:“妾全名柴芸,上官娘子喚妾‘阿芸’即可。”

婉兒道了句“不敢”。

武皇後懶得瞧她們寒暄,慵懶地揮了揮手:“阿芸,帶她下去吧!”

這是讓柴芸立刻帶婉兒去熟悉環境的意思,柴芸和婉兒便知道她現在不想理會任何人,便都躬身退了出來。

“上官娘子請随我來!”柴芸在前方引路,嘴裏客氣着。

“柴娘子喚我婉兒便好。”婉兒笑得得體。

柴芸笑了笑:“上官娘子是天後看重的人,我們何敢僭越?”

婉兒聽她話中的別樣意味,暗暗記在心裏。

婉兒之前并沒覺得自己在武皇後那裏如何特別,又如何被武皇後看重,但細細想來,如柴芸,如趙應這些,久在武皇後眼前侍奉的人,他們見得多,眼光必定老辣。柴芸這般說,趙應又是那般态度,一定有其不同尋常之處。

兩個人寒暄客套了幾句,便行至了殿門口。

婉兒的目光,不由得被跪在殿外甬道側的一個身影所吸引了——

那是個年輕的女子,整個身體幾乎都跪伏在地,身上的衣裙顏色,就在剛才婉兒見過的。

這個女子,不就是之前被武皇後斥退的那名女史嗎?

她怎麽跪在這裏了?

婉兒蹙了蹙眉,腳步便不禁朝那女子的方向邁了去。

被柴芸喚住:“上官娘子請移步這邊!”

婉兒怔住,側頭去看。

迎上的,是柴芸微微含笑的臉。

她仿佛根本就沒看到那個跪伏在當場的女史……

婉兒抿了抿唇,終是勉力壓下心頭的疑惑,朝柴芸指示的方向挪步而去。

但那個女史跪伏的可憐兮兮的身影,還是嵌在了婉兒的腦海中,消抹不去。

婉兒隐隐意識到,這裏面一定有她不知道的內情。

而這內情,也一定不似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麽簡單。

柴芸引着婉兒,走過了附近的幾座宮殿,嘴裏不停歇地将每座宮殿的名字、功用都介紹了,還時不時地穿插過對武皇後日常作息習慣的敘述,可謂條理清晰。

就是婉兒這個初入這裏的人,都能在一聽之後,大概清楚何時何事可為,何時何事萬萬不可為等諸般忌諱。

婉兒将這些默默牢記于心。

她更清楚,這偌大的唐宮之中,這些也不過是冰山一角,她所不知道的忌諱和規矩,還多得是。

所以,更要時時處處小心謹慎。

婉兒心忖。

柴芸自顧連續說了半刻鐘,瞥見婉兒始終安靜聽着,并不多嘴,心裏暗自點頭。

在這深宮之中,性子張揚、耐不住寂寞的人,都是活不長久的,更不要說他日的前程如何了。

而眼前這個小姑娘,瞧着不過十三四歲,倒是難得的性子沉穩。

最難得的,是個會看眼色,又會做人的。

柴芸于是對婉兒添了幾分好感,想着之前在殿外跪伏的那個身影,便掂對着多少點撥點撥婉兒,以防她觸了黴頭。

“咱們在天後娘娘跟前聽差,不止要忠謹恭順,更要想天後娘娘之所想,急天後娘娘之所急,替主子分憂,而不是給主子添堵……”柴芸徐徐開口,狀似尋常說話一般。

婉兒聞言,心中一警,福至心靈地驀地想到了什麽。

便聽柴芸又道:“比如那位裴女史……上官娘子可看到了?”

這話裏的意思,是說“那位裴女史”,沒有替天後娘娘分憂,反倒給天後娘娘添堵了呗?

所以才叫,“比如”?

那個女史,她姓裴?

婉兒記在心裏,面上的順從模樣不變:“是,看到了……”

柴芸“嗯”了一聲,便不再多言了。

婉兒卻只覺得餘音不絕,引人深思。

待得婉兒折回之前武皇後燕息的宮殿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了。

時近黃昏,日頭漸漸西斜,将一抹慘淡餘晖,投照在殿檐下的立柱上,襯得那朱紅的顏色,都顯出了幾分頹然模樣。

婉兒徐步而行,因為天色将晚而情緒稍黯。

她很快便眼尖地看到了之前甬道上的那個身影,換了模樣——

不再是那個穿着女官服色的裴姓女史,而是換成了一個素色羅裙的年輕女子。

婉兒頗感詫異。

走得又切近了些,婉兒看得更清楚了——

這個年輕女子的衣裙,雖然顏色極素,但質地絕好,觀之便可知價值不菲。

這可不是尋常宮中女官能穿的衣衫:須知,這裏是等級森嚴的社會,什麽服色、什麽材質的衣服什麽人能穿,都是大有規矩的。

這個年輕的女子,整個頭頂只有一根烏木簪子,大片大片的青絲披散在肩頭和後背上。

她的頭上除了那支烏木簪子,不見任何飾物,連耳上的釵環,皆都卸去了。

這可不尋常!

婉兒的腦中,忽的閃過了一個詞:脫簪待罪!

那麽這個年輕的女子,她是誰?

因為她身着素裙,婉兒無法通過她的服色,判斷她的身份。

但只要看她周身的氣質和裙裳的料子,婉兒猜測她絕不是尋常的貴人。

而且,這個女子……婉兒注意到她即使跪伏在地,一只手撐着地面,另一只手也護在腹側,不令肚腹觸地。

這是準母親保護腹中胎兒的本能的反應!

那麽這個女子,她是宮中的妃嫔,還是哪位皇子的妻妾?

婉兒來不及想清楚這個問題,殿內趙永福快步走了出來。

他急切地卻也滿面歡笑地招呼婉兒:“上官娘子您可回來了!天後娘娘正傳您進去呢!”

婉兒一凜:武皇後又傳她做什麽?

不管怕還是不怕,婉兒都得趕緊入殿,快步趨至武皇後的面前:“妾上官……”

“免禮吧!”不等婉兒言畢,武皇後便擺手免了她的禮。

婉兒應了一聲“是”,将禮行畢,方規規矩矩地垂手而立。

武皇後斜眉瞧着她老老實實地行禮,眼中有興味劃過。

武皇後原是想問婉兒些什麽的,然而尚未開口,外面有小內監禀報:“太子求見!”

婉兒忖着自己的身份,或許很多話是不該聽的,便躬身請告退。

得到的是武皇後意味深長的眼神,同時道:“你留下!”

婉兒只好侍立在殿側。

可是,武皇後剛才的眼神太讓她不安了,總覺得,似乎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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