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在武皇後的強令之下,婉兒不得不侍立在了殿中。

她低眉順目地站在那裏,謹慎地偷瞄了一圈四圍的環境,驚覺此刻殿內,除了武皇後便只有自己這個小小的女史了。

連趙應,并他的幹兒子趙永福,都不知道去了哪裏!

他們,不可能都在同一時間被派去忙什麽營生去了。最大的可能就是,除自己之外的其餘內侍、宮女,都被武皇後打發出去了。

婉兒艱難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一顆心髒不由自主地“怦怦”急跳起來。

若說這裏面沒有陰謀的意味,誰信?

陰謀便陰謀吧,這偌大的唐宮中,何時少過陰謀的影子?

可是,為什麽是我?

婉兒無語問蒼天。

婉兒可不想攪進天後母子龃龉的重重矛盾之中,保不齊什麽時候,就搭進去了小命兒啊!

就算……就算退一萬步,她不至于攪進去與皇權有關的争執之中,那麽作為這對全天下最最尊貴的母子對話的唯一的見證人,她會不會因為“知道得太多”,而被滅了口?

無論武皇後留她在此處,是出于信任,還是出于試探,或出于旁的什麽目的,婉兒都絲毫不覺得,自己是個多麽重要的人物。

她這樣的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在武皇後的眼裏,是不是命如草芥?

今日,武皇後可以因為心情還過得去,而對她稍稍垂尊施舍一點兒恩惠,他日又會不會因為心情不好,或者她成了她的絆腳石,而将她一腳踢開?

婉兒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能把握住武皇後的心情。

與摸透武皇後的心思相比,婉兒更希望能靠自己的實力,在這幽深難測的深宮中活下去。

至少,她在武皇後的身邊侍奉一日,便要有自己可以倚仗的東西,讓武皇後即便某一刻想要動她,也要掂量掂量她的分量。

那麽,能讓未來的“天下一人”的女皇陛下,有所忌憚的,能是什麽呢?

婉兒深深地憂愁了——

無論那種“忌憚”是什麽,婉兒都覺得,武皇後真的想殺她,根本不必忌憚什麽。

婉兒犯愁的當兒,太子李弘已經步入殿中。

以他多年為太子的敏銳洞察,他馬上就發現,殿內除了母後,還有一個姿容出衆的少女。

這少女年紀和太平公主相仿,穿着低級女官的服色,是母後身邊新進的女史嗎?

太平……

李弘皺了皺眉,心頭劃過複雜的情緒。

李弘強耐下對于婉兒出現在這裏的疑惑,向着母後躬身行禮。

武皇後此時端坐在前方,下颌稍擡,眉目間帶着屬于大唐皇後的倨傲儀态。

李弘自然感覺得到。

他暗自咬了咬牙:母後沒有讓他起身,他不可能自己站起來。

殿內一時無聲,大概幾息的光景,卻仿佛過了幾十年那麽長。

母子之間,無聲地對峙着。

這種氣氛,仿佛将殿中所有的空氣都抽空殆盡。婉兒立在一旁,都覺得心頭像是被壓了一座大山,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武皇後刻意如此姿态,就是在氣勢上打壓兒子,讓兒子膽怯。

婉兒猜想。

她小心地、偷偷地小口小口地呼吸着殘餘下來的一點點空氣,讓自己不至于被憋死。

終是李弘挨扛不住這種壓力,俯身拜道:“母後明鑒!太子妃裴氏無辜,請母後恕罪!”

他說着,“咚”地叩下頭去。

那麽一聲,額頭垂在殿中金磚上。

婉兒的心髒,為之一顫——

太子妃裴氏?

那個跪在殿外,脫簪待罪的年輕女子,是太子妃裴氏?

而且,太子妃已經懷有身孕了?

婉兒的腦中,映出了太子妃跪在那裏,以手護住小腹的樣子……

究竟犯了什麽錯,至于以有孕之身而脫簪待罪?

婉兒的眉頭擰起,不由自主地去看武皇後。

而在此時,她的腦中靈光一閃,驀地聯想到了之前跪在殿外的那名女史:裴姓女史!

太子妃姓裴,女史姓裴,所以,武皇後是因為惱太子妃,而殃及了裴女史嗎?

婉兒的眉頭,擰得更緊。

武皇後森寒的聲音,此時響起:“無辜?呵!”

那一聲“呵”,讓李弘和婉兒,俱是一抖。

“是!請母後恕罪!”事到如今,李弘只能硬着頭皮叩應道。

“你的意思,是本宮逼着她,讓她跪在外面,丢人現眼了?”武皇後陡然拔高了聲音。

“兒……不敢!”李弘再次叩拜道。

“是不敢嗎?”武皇後冷笑一聲。

李弘脊背一僵。

武皇後霍地站起了身。

她身形高挑修長,又是站在高處,居高臨下的同時,更給下面處于卑位者以莫大的壓力。

“還有太子不敢的事嗎?”武皇後呵笑着,語聲中的冷意森森。

她直喚“李弘”為太子,便意味着,已經不肯将母子之情,放在眼裏了。

“兒——”李弘還想分辯什麽。

被武皇後猛然打斷:“本宮問你話呢!還有你不敢的事嗎?”

李弘渾身禁不住地顫抖起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武皇後揚指直戳李弘跪伏的方向:“你不知怎麽回答本宮嗎?本宮替你回答!”

說着,聲音更厲道:“你替你的妻兒鳴不平的時候,可想過替自己的妹妹鳴不平!你的孩兒是寶貝,本宮的孩兒便不是寶貝嗎!”

婉兒驚愕地聽着武皇後脫口而出的話,忘記了尊卑的規矩,怔怔地盯着不遠處,那根武皇後直指向太子的手指。

曾經,那根手指的主人,慵懶地指使婉兒幹這幹那;甚至多年前,那根手指的主人,毫不留情地對年幼的婉兒的小臉兒,又是搓又是蹭,害得婉兒如今想起,那種熱辣辣的痛意,還如真實存在着。

而現在,這根手指,卻像是一柄世間最利的劍。

當它刺向太子的時候,婉兒生出了一種錯覺:太子已經,死了。

她,武皇後說太子的“妹妹”,說“本宮的孩兒”,指的是……太平公主?

婉兒很快就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所以,吐蕃人求嫁,使得武皇後不得不安排太平公主匆匆出家為女冠,太子是肇始者?

婉兒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看向了太子。

身為一個穿越人士,婉兒無論如何沒法認同歷史上那些,以皇室女或宗室女嫁入蠻夷之地,以求幾十年邊境和平的行徑。

漫長的封建歷史中,這樣的事,可曾少了去?

不止沒少了去,還被那些垃圾文人,加以文飾美化,甚至還龌龊地演繹出種種掌故傳說。

還有什麽為維護邊疆和平、民.族團結做貢獻!

婉兒只看到了赤.裸.裸的血與淚,赤.裸.裸的男權社會之下,加諸于女子的屈辱!

婉兒很想問一問那些慫恿這樣的行徑,為這樣的行徑歌功頌德的男子:若易身而處,他們可願意身為女子,嫁于異邦,為君王分憂?

若他們不想一輩子與家人骨肉分離,老死他鄉,又憑什麽強要女人們這麽做,還要對那些無能的君王感恩戴德?

明明就是那些男子們無能,以國中柔弱女子的人生,去博自家的一世安穩!

如此比較而來,無論武皇後是否更多地出于一腔的拳拳愛女之心,這種全然抗拒的态度,婉兒是十分認同的。

試想,若是沒有如武皇後這般強勢的一位母親,有太子的撺掇,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是否會最終動搖,讓自己的女兒嫁入吐蕃?

婉兒無從想象。

雖然在她所熟悉的史書中,太平公主沒有不得不嫁入吐蕃,是緣于唐高宗的“愛女心切”,但誰又能說得清楚,這裏面有多少,是武皇後竭力為女兒争取的結果?

畢竟,史書是男人們寫的。

在他們的眼裏,“女人”早已經成為一個,物化的存在。

只有全心疼愛女兒的強勢的母親,才能這樣護住女兒安然。

也只有同樣身為女子的女皇帝,才會真正懂得,女子們的不容易。

這大概也就是,女皇帝存在的意義吧?

無論社會如何開化,如果男子們意識不到,女子也是有腦子、有能力,也能夠站到不遜于他們,甚至高于他們的位置,他們就只會生生世世地、永久地,将女子壓迫在身下,任意妄為,甚至将自己的意識強行灌輸給女子,讓她們從出生的時候起,便自輕自賤,甚至互輕互賤。

如此,那些如笑話般存在的“貞節牌坊”,那些“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混蛋邏輯和規矩,才不會如男子捆縛在女子身上的裹腳布那般,惡臭!

這麽想着,婉兒便想得極遠。她的心情,也突然激動起來。

她意識到,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一點兒很重要的東西——

那個比生存下去、好好生存下去,還要重要的東西。

也許,她是幸運的。

她幸運地穿越到了這位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的時代。

哪怕這是一個前路完全無法預料的時代。

說不定,她可以協助眼前的這位未來的女皇帝,成就千古帝業。

她不為了青史留名,她只想在若幹年後,在與她所穿越來的時代平行的世界中,人們再議論起“歷史上的女人”的時候,萦繞着的,不再是悲哀、凄慘與無助。

婉兒的一顆心,雀躍起來。

而她并沒有意識到,她的一舉一動,她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皆被收入了,武皇後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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