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且慢——”

昏暗的大殿之內,終于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聲音不高,亦不大,還帶着幾分慵懶的意味,然而那熟悉的聲線,卻是在場任何一個人都不敢忽略的。

婉兒在聽到那一聲的時候,周身陡然失去了掙紮的氣力,仿佛瞬時間被抽筋拔骨了一般。

在兩個下意識停下腳步的小內監的架拽之下,婉兒頹然地萎頓下去。

她知道,她死不了了。

可是她的心,卻并沒有因此而覺得分毫地松快,反而越發地沉重起來。

沉重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李賢與羅大富聽到那道聲音,尤其是李賢,像是被夜晚的涼風激了一下,分明哆嗦了。

他本能地拔了拔脊背,轉回身去,向着從幽暗之中緩步走出來的武皇後躬身一禮:“攪擾母後安歇,是兒的錯!”

羅大富亦不動聲色地彎下身去。

武皇後此時穿的不是白日裏華麗燦目的裙裳,而是一襲暗色的羅裙,使得她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子森幽幽的氣場來。

在這初黑的夜.色之中,莫名地讓人感覺詭異。

婉兒垂着頭,唯有視線的最上方,有一抹暗色花紋,落入眼中。

她看着那抹暗色緩緩向自己走來,不疾不徐。

這個女人,她那麽高貴,高不可攀地高貴,她又怎麽可能,為了一個小小女官的生死存亡,而稍微改變自己的步伐?

有那麽一瞬間,婉兒覺得自己此行,特別地蠢——

杜素然早就懷疑李賢了吧?

不然,她怎麽好巧不巧的,在自己遇到危險的時候,及時出現相救?

分明,杜素然就是在暗中跟随那幾個人的動向。

婉兒承認是杜素然救了自己,可是杜素然明擺着也有她的目的。

雖然,那個目的為何,婉兒此時全然不知。

然後,婉兒就被杜素然指點到了這裏,為了自己“長久的安全”。

結果呢?

結果她發現了李賢的可疑,卻差點兒為此搭上性命。

而且,她連李賢為什麽要對她不利,都不知道!

她卻知道了武皇後隐在暗中試探她。

武皇後,她已經看到太子李弘已經命在旦夕了吧?

她将要成功打敗她的長子,現在又将矛頭指向了她的次子。

她不僅指向李賢,還要順手考察一番她周遭的人,都是怎樣的心跡——

李賢,羅大富,甚至包括那兩名小內監,都在她的考察範圍之內。

當然,武皇後考驗的,還有自己。

婉兒苦笑。

武皇後想考驗什麽?

考驗自己是不是李賢的人嗎?

還是考驗自己,會不會在性命攸關的時刻,把“天後娘娘”出賣了?

所以,武皇後躲在暗處,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了嗎?

那麽,她是否已經知道,自己之前剛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

那麽,杜素然的暗中跟蹤和及時出手,是武皇後的安排嗎?

婉兒的腦中被所有這些問題充斥着。

頭痛欲裂。

她穿越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所謂“鬥”究竟是怎樣的內涵。

差一步便是生,錯一步就是死。

這哪裏是在為榮華權柄而鬥,分明就是在拿生死作賭!

此前許多年,婉兒見識過武皇後很多面。

她以為她熟悉這個時代,她以為她熟悉這個注定會成為千古一帝的女人。

她見過她的很多張臉,慵懶的,居高臨下的,橫眉立目的,被氣得大翻白眼兒的……

婉兒恍然意識到:原來有着那些面孔的武皇後,都根本算不得可怕,因為她露出那些面孔的時候,與權謀算計無關;而面對那些面孔的婉兒,也與死亡無關。

如今,當真真正正地攪入武皇後的謀算之中,婉兒才明白,自以為的聰明,自以為的“上帝視角”,都是那麽的,脆弱不堪。

婉兒突然覺得,特別地累。

她不知道今後,還要面對多少這樣的局面。

不僅如此,婉兒陡然意識到:或許她真的想錯了,她曾經以為,自己對于武皇後而言,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其實,是自己想得天真了吧?

任誰,在武皇後的眼中,不是一顆棋子?

兩名小內監已經在羅大富的眼色示意下松開了婉兒。

婉兒的身體,包括雙手,都得了自由。

可是她嘴裏面的那團疑似絹帕的東西還在。

婉兒卻沒有取出它。

她此刻就伏在冰冷的地面上,無力地。

那種冰冷的感覺,透體而入,就像她的心,正急速地朝着深淵墜落下去。

寂靜之中,沒有人再開口說話。

武皇後無聲地盯着李賢,也許并不是僅僅盯着李賢。

不過,有一件事是顯而易見的——

對于李賢之前像模像樣的請罪,她好像根本就沒聽見。

羅大富杵在原地,一對小眼珠兒轉向武皇後,又轉向李賢,臉上的憂色,浮了上來。

羅大富正憂慮無着的時候,忽聽得從殿內傳來熟悉的咳嗽聲。

從殿內緩步走出一個高瘦的身影。

赭黃便袍,沒着冠的中年男子,他的臉色幾乎與身上的袍子顏色差不多,晦暗的顏色與武皇後健康的臉色孑然不同。

“這是怎麽了?”他的聲音很溫和,走到武皇後的身邊,帶着親昵。

武皇後淡淡地滑了他一眼,沒作聲。

李賢和羅大富頓覺如蒙大赦。

李賢更是搶先一步,伏身行起大禮來。

“父皇龍體大安!兒夤夜攪擾父皇母後安眠,是兒之錯!請父皇治罪!”李賢叩拜道。

他言語幹脆利落,又行着大禮,讓皇帝的心情霎時間好了許多。

“你的孝心,父皇和母後怎麽會治你的罪?”皇帝說着,看向了武皇後。

見武皇後依舊面無表情,更不做聲,皇帝遂不自然地右手湊到唇邊輕咳一聲。

又轉向婉兒和兩名小內監所處的位置,音聲微沉道:“羅大富,這是在做什麽?”

羅大富仿佛被點了穴的人突然被解了穴,登時來了精氣神兒,賠着笑往前湊。

剛要開口,話頭兒就被截了去:“這是妾宮中的女官,來這兒回話,不知怎麽得罪了羅總管?”

皇帝溫言,皺了皺眉,責問的目光看向羅大富。

羅大富艱難地吞了一口口水,臉上仍維持着得體的笑容。

“聖人明鑒!這位娘子口口聲聲說是要見……聖人您,又不曾表明身份。老奴想着這深更半夜的,其身份不明恐為歹人,兼如此十分地違制,便大着膽子自作主張請她且退下……孰料她竟不肯,還吵嚷起來。老奴無法,只得命人先堵了她的嘴……”

羅大富說着,又朝武皇後深深拜了下去:“老奴竟不知這位娘子是天後身邊的女官,是老奴之錯!請天後治罪!”

皇帝聞言,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接着轉頭去看武皇後。

武皇後則根本不買賬,冷哼道:“既然已經知道她是本宮身邊的女官,羅總管還打算這麽堵着她的嘴嗎?”

羅大富啞然,忙親自颠兒到婉兒身前,取下那團絹帕,又笑眯眯賠禮道:“委屈娘子了!”

見婉兒猶伏在地上不言語,皇帝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武皇後則擡眉瞄向立在一旁的李賢。

“無事就退下吧!”她淡淡地向兒子道。

李賢看看皇帝,見皇帝沒什麽表示,只得躬身退下。

剛擡步要離開,武皇後忽然又開口道:“你兄長病了,你可知道?”

李賢身軀一抖,忙回道:“兒知道!”

“知道就常去東宮陪你兄長說說話,別總在外面胡鬧!”武皇後幽幽又道。

李賢這一次是實打實地打一個哆嗦,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兒遵懿旨。”

李賢退下之後,武皇後的臉上方有了些表情變化。

她随着皇帝的目光一起投向婉兒。

看到婉兒仍萎頓于地,武皇後嘆氣搖頭:“這孩子吓壞了……着實可憐!”

皇帝的眼中也露出了一絲悲憫,但轉瞬即逝。

武皇後十足地了解他,就在那絲悲憫消失的當兒,她慢悠悠地又開口問道:“九郎知道她是誰嗎?”

皇帝聽武皇後喚自己九郎,蠟黃的臉上,便現出了幾分溫和來。

他笑着搖了搖頭,道:“莫非她除了是二娘身邊的女官,還有旁的身份不成?”

武皇後也笑了笑,如閑談般道:“她是上官儀的孫女,叫上官婉兒。”

皇帝的笑容瞬間僵硬在了臉上,連羅大富也收不住目光,打量了婉兒幾眼。

表情着實僵硬了一番,皇帝讪讪着:“上官儀……咳!這麽巧啊!”

心裏面暗自慶幸,得虧兒子已經被打發走了,不然掀出上官儀的陳年舊事,自己這張天子老臉,往哪兒放啊!

一時間又覺得“二娘當真體貼極了”。

“不是巧,是妾瞧着她頗有些才學,便收在身邊做了女史。”武皇後笑意妍妍。

“哈……是嗎?”皇帝有些局促,似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武皇後早就洞徹了他的心思,仍笑道:“說起來,上官婉兒還是九郎的同門師妹呢!”

“啊?”皇帝有些反應不及似的。

驀地明白了什麽,哈哈笑道:“二娘說的上人當日收的徒兒,便是她嗎?”

“正是!”武皇後颔首。

“既能被上人看中,那定然是不凡的!”皇帝一下子就找到了話題的切入點。

如此甚好,有上人這一層,便不必提上官儀觸黴頭了!如此甚好!

皇帝很覺高興。

武皇後适時道:“既為上人之徒,九郎之師妹,九郎總不好讓自己唯一的師妹,就只是個小小的女官吧?”

皇帝聞言大笑:“二娘說得很是!便封她為……才人吧!二娘覺得可好?”

才人便相當于後宮之中的五品官了,位分着實不低。

“九郎歡喜就好。”武皇後含笑道。

皇帝也确實挺歡喜,一時之間便順口糾正武皇後道:“不過二娘有件事記錯了!朕可不止這一個師妹,故賢太妃也算是朕的師妹啊!”

武皇後的臉色,立時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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