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丹凰殿內,八株人高的燈樹,将整座正殿照得燭火輝煌,亮若白晝。

這裏,恐怕是整座唐宮之中,最燈火璀璨的所在了。

皇帝素來崇尚簡樸,不喜鋪張奢華之物,對諸皇子皆約束極嚴,卻唯獨舍得将大把大把的奢華擺設,賞賜給太平公主,擺在丹凰殿內,生恐自己的女兒,受哪怕一點點委屈似的。

太平公主此時便坐在書案後面,肅着面孔,吩咐自己的貼身侍女明日再去東宮問太子安的事宜,和要準備的幾匣貴重藥材。

太子自幼體弱,又是被皇帝寄予厚望的,這麽多年來每次生病,皇帝和皇後都是大筆大筆的金貴藥材賞賜,流水一般。

太平公主當然知道東宮不差自己這點子藥材。

但父皇和母後的賞賜,是他們疼愛兒子的心意,太平覺得她送去的這些藥材,則是做妹妹盼望哥哥早日痊愈的心意。

那是不一樣的。

想到太子的身體狀況,太平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太平吩咐完了貼身侍女,天色已經黑得透了。

早有嬷嬷來催她入睡。

太平很覺得不耐煩——

她已經不是幾歲大的小娃娃,兩個教養嬷嬷卻還當她奶娃娃一般看待,生恐她少吃一點兒、晚睡一會兒,生恐擔上半分責任,招來殺身之禍。

所謂“殺身之禍”,當然來自她的母後。

太平至今還記得,當年自己還只幾歲的時候,暑日裏因為貪涼多吃了兩杯冰飲子,受了寒,病了不過兩日,母後便将丹凰殿所有侍奉的人都降了罪。

輕者罰俸,脊杖十、二十不等,重者脊杖四十、五十,沒入掖庭了事。

那時候太平還小,不明白何以一夜之間自己身邊侍奉的人都換了。問母後,母後只笑着哄她吃藥。

直到後來過了若幹年,太平漸漸長大知事,才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場小病,給旁人帶來的,是怎樣的滅頂之災——

那些被從輕發落的倒也罷了,重責的怕是連脊梁骨都被打斷了,又能活過幾個晚上?

這一認知,讓太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內,對自己的母後生出了無比的驚恐之感。

她實在覺得,母後是一個随時都可能要了任何人性命的存在。

太平甚至覺得,母後連自己的命,也可能随時要了去。

雖然,太平的心底裏,一個聲音很清楚地告訴她:母後之所以這般待我,是因為疼愛我疼愛到了骨子裏;而母後,因為我的那場病,更擔心丹凰殿的下人不認真伺候,甚至存了歹心害主。

太平越年紀漸長,越明白了一件事:後宮裏出生的孩子,能夠安然長大的,絕非多數。

她很清楚母後對她的愛護之意。

然而,曾經侍奉自己的那些人,一夜之間便尋不到了,甚至已經不在人世了……那種感覺,還是太讓年少的太平,悚然了。

也是随着年紀的增長,對于過往的事,尤其關于父皇和母後過往的事,那些在宮中言說不得的事,太平亦有風聞。

這并不是不可能的。

後宮中人多口雜,什麽樣的人都有,而太平又不是個癡傻的,偶爾從某處聽到某段只言片語,幾年之後連綴下來,總能鋪陳出一個大概的輪廓。

太平于是知道母後曾經得罪過很多人,也害過很多人——

後宮中的人,無論主仆,幾乎沒有人的手上是幹淨的。

太平很清楚這件事,她試着去努力接受這樣的母後,就像接受“這座深宮原就是如此”這個事實。

而與此同時,她不得不接受的,便是賀蘭敏之的存在,以及賀蘭敏之的所作所為。

若說接受母後也如幾乎所有的後宮女子一般,手上沾着旁人的性命這件事,讓太平還能夠努力地坦然面對,那麽接受賀蘭敏之這種人的存在,則讓太平十分地痛苦。

她永遠也無法忘記,當年賀蘭敏之看向自己的眼神:像一只貪婪又兇殘的野獸,随時随地都會将她撕得粉碎。

還有珰兒……

太平驀地閉上了眼睛,臉上有痛苦之色。

珰兒是她最喜歡的,也是對她最好的貼身侍女,待她像姐姐一般,卻被賀蘭敏之……

太平有時候會想:所謂的一個女人的“名節”,于一個女人而言,當真那麽重要嗎?重要到,讓還是少女的珰兒在被賀蘭敏之玷污之後,選擇了自戕明志?

當年,幼小的太平只覺得賀蘭敏之是那麽的可怕和惡心,惡心到讓珰兒寧可選擇自戕,也不肯屈身于他。

珰兒是宮中的侍女,是未嫁女,她和昔年的太子未婚妻楊氏不同。

同樣是被賀蘭敏之所玷污,為了遮掩計,珰兒完全可以給賀蘭敏之做侍妾,沒有誰會再說嘴。即便是大唐最受寵愛的公主的侍女,也遠不如國公的側室來得風光安逸,這是任誰都明白的道理。

可是珰兒寧願選擇死去,也不肯嫁于賀蘭敏之,她該是對賀蘭敏之惡心厭惡到了何等的地步?

曾經,太平覺得珰兒真是有骨氣。

要知道,宮人自戕是重罪,弄不好連家人都要受牽連的。

如此想來,太平更覺得賀蘭敏之惡心,該死。

當時的她,還覺得母後待自己真是好,沒有因為珰兒自戕而連累了珰兒的家人,還開恩允許珰兒的弟弟入宮學學習。

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太平見識了更多的後宮伎倆,她不能不對當年之事有所懷疑——

畢竟,母後不是尋常女人……

那麽問題來了,珰兒真的是自戕而死的嗎?

以母後的心機手腕,會不會是……

太平的心髒驟然抽緊。

她不敢想下去了。

如果……珰兒之死,并非出于自願,而只是母後的一步棋,那麽,她還有什麽事,能夠相信母後的安排?

太平霍地站起身來。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燭火輝煌的丹凰殿,實在覺得憋悶得緊。

太平從來不喜歡稱這裏的新名字“太平觀”,卻說不清楚為什麽。

然而此刻,她似乎捕捉到了一絲真相的尾巴——

或許,所謂“為外祖母祈福”,也是母後的……一步棋。

太平心煩地換掉身上的道袍,換了一條尋常朱裙。

掃了一眼身後捧着那件道袍,眼神中透着慌亂的侍女,太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将滿腔的煩惡強壓了下去。

“這是天後所賜,好生收着。”太平淡然道。

那侍女忙恭聲應“是”。

太平并不知道,在那名侍女的眼中,剛剛那個眼神淡漠、意态疏離的她,已經頗有幾分她的母後的神韻了。

太平此時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杜大娘子回來了嗎?”太平似是随口問道。

那名侍女聞言,表情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就恢複如常:“奴婢去傳杜大娘子來……”

這話初聽似乎沒什麽異常,太平卻暗自蹙眉。

“不必!本宮去瞧她。”太平說罷,并不管那侍女如何反應,起身便走。

丹凰殿的偏殿,用來安置随同太平公主做女冠的幾名女官,杜素然的卧房便在這裏。

太平輕車熟路地尋到杜素然的卧房門口,阻止了想要上前叫門的侍女,自顧推門而入。

剛一進門,太平兩道秀致的眉毛,便微微擰緊——

卧房內,飄散着一股若有若無的……藥氣?

那藥氣極淡,似是被人刻意遮掩過了。若不是因為這些日子常在父皇處侍疾,又去過東宮見了太子的病狀,太平怕還想不到“藥”上去。

太平止住随從,命他們在外等候。

掩了門,太平自己則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剛走了幾步,露了個頭兒,就被裏面杜素然的聲音低喝住:“什麽人?!”

習武之人,警覺性果然是不凡的。

看到來者竟是太平,杜素然有一瞬的茫然,接着便蹭地站起身,向太平行禮道:“見過公主!”

太平朝她點點頭,讓她起身,便在旁邊随意坐下。

既然已經暴露了行蹤,太平倒坦然起來。

反觀杜素然,倒不自然起來,微垂着頭在太平的下首做了。

太平忖着她的模樣,全不似平素的雲淡風輕,心裏面的疑惑更深。

又見她身上穿着的,是尋常羅裙,不由得又是微詫。

杜素然平日裏為了行走方便,慣穿簡便男裝,怎麽今日倒學起女嬌娥的做派了?

反常必有妖!

“難得見你穿女裝。”太平幽幽開口。

杜素然果然有剎那的尴尬:“是、是嘛……”

“是。”太平道。

杜素然登時不知該如何接口了。

太平瞥她一眼,深覺以杜素然的高挑身形,男裝女裝皆相宜。

而此時見她穿着女裝,比往常更顯出了幾分婀娜之态。

這樣的杜素然,可是難得一見。

杜素然被太平盯得不自然,輕咳一聲,道:“殿下怎麽有空來臣這裏?”

“想來便來了。”太平道。

杜素然被噎住。

“母後讓你陪本宮出家,本宮卻終日摸不到你的人影兒。”見杜素然無言,太平公主索性直言。

這話問的,就大有責怪的意味了。

“是臣之錯,”杜素然馬上認錯,“請問殿下有何吩咐?”

她接着便問太平有何吩咐,這可不是太平想要的答案。

太平呵笑:“吩咐?”

她似笑非笑地瞧着杜素然:“本宮吩咐你,讓本宮瞧瞧你用的,是什麽傷藥……”

聽到“傷藥”兩個字,杜素然的臉色立馬變了。

她愕然的表情來不及收起,就被太平公主突然傾身向前,一只手老實不客氣地按住了後背腰處。

杜素然猝不及防,痛得“嘶”了一聲,便戛然收聲,白着臉,死命地繃緊了身體。

太平公主咬住了嘴唇,下一瞬手上就毫不客氣地又用了些力,循着杜素然脊背的衣料向上按去。

杜素然強忍着鑽心的痛意,不肯吭一聲。

可是她越發蒼白的臉色,和涔涔而下的冷汗,騙不了人。

太平幾乎将嘴唇咬破出血:“母後打你了?”

偌大的深宮之中,能動得了杜素然,還讓杜素然如此忍耐的,也唯有母後一人了。

太平明白。

杜素然沒有回答太平的話,嘴唇抿得比太平的還緊。

這便是默認了太平的推斷。

“母後為什麽打你?你做錯了什麽,讓她這般責罰你!”太平低聲質問着。

她覺得,她越來越看不懂自己的母後了。

杜素然面無血色,擡起布着汗水的臉龐,卻微微笑着,似乎太平按在她脊背傷處,于她而言,是很不錯的享受。

“全是臣的錯……殿下無須如此——”

“到底為什麽?說!”太平的聲音,和她的手,一起顫抖着。

杜素然臉上的笑意更加深了些。

她定定地看着太平近在咫尺的面龐,整個人都沁着屬于太平的氣息——

“若臣說,是為了上官婉兒,殿下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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