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婉兒剛跪在承慶殿前的時候,不是沒有人看到她。
不過神奇的是,當她在承慶殿前跪下的時候,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來阻止她。
別說是阻止了,就是來問一嘴的,都沒有半個人。
整個過程中,婉兒目測不會少于十幾個各色人等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路過,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上前來詢問她。
婉兒心裏不由得啧了一聲——
這等情狀,和紫宸殿的情狀,截然不同。
就是同昨日承慶殿中的環境,都大不相同。
就仿佛,只是隔了一夜,整座承慶殿的風格就陡變了,每一個當值的,無論女官、侍女還是大大小小的內監,都比往日……更加地噤若寒蟬了。
婉兒心生疑窦。
她馬上就想到了某種可能:武皇後以其鐵腕手段,整頓了承慶殿。
想想也是,武皇後前腳剛剛懲戒了裴姓女史,這消息就能長了翅膀般地飛到東宮,換來了太子妃裴氏的脫簪待罪。
這就意味着,至少東宮早在承慶殿中安插了眼線。
若婉兒是武皇後,也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今日借着這眼線,打探武皇後的言行,他日會不會就利用這條眼線,對武皇後不利?
那等事,“那位”怎麽能忍得了?
婉兒正胡思亂想着的時候,“那位”就這麽悄無聲息地走近了她。
“上官婉兒。”依舊是那種慵懶的、似乎不走心的聲線。
婉兒卻在聽到這麽一聲的時候,驀地繃緊了身體,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
心裏面則禁不住腹诽着:她怎麽突然就出現了?皇後儀仗呢?趙應的呼喝聲呢?
武皇後喊了婉兒的名字,便緩步走到了婉兒的面前。
仍舊是那副閑庭信步般、八風不動的風姿,仍舊是那副居高臨下的姿态。
婉兒則仍舊毫無懸念地看到了視線之內的一幅裙裾,華麗的,燦目的。
好像,她見識了太多,這個角度的,武皇後的裙裾……
“妾上官婉兒叩拜天後娘娘!”上官婉兒口中說着,俯身而下,行起了大禮。
武皇後目光玩味地瞧着她身上的那套女官服色,而不是皇帝新賜的內命婦服色,嘴角微不可見地勾起。
仍是不動聲色地由着婉兒将大禮行畢,卻不說話。
竟然不說話!
婉兒在心裏默默扶額。
所以,武皇後是在等着她自己開口嗎?
這是,等着老鼠自投羅網的貓兒嗎?
婉兒暗自咬牙。
身為那只為了活着而放棄了尊嚴的可憐的老鼠,婉兒唯有認命地卑恭又道:“妾此前去紫宸殿叩謝聖恩,半個時辰前到承慶殿叩謝天後娘娘聖恩。”
武皇後終于給面子地輕呵一聲:“你的意思是,你已經在這裏跪了半個時辰了?”
終于說到了正題上!
婉兒心內慶幸。
她要的,就是讓武皇後知道,她在這裏跪了多久,以及與這個有關的,她交付忠心的誠意。
“是!”婉兒果斷趕緊應答道。
“沒有這樣的規矩。”武皇後冷淡道。
婉兒知道她指的是內命婦初被冊封之後謝恩的時候,絕沒有跪上半個時辰的規矩。
不止如此,婉兒确定,她一定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衣衫……
“妾請聖人收回成命,卻不得見聖人,只好叩請天後施恩。”婉兒道。
“哦?怎麽說?”武皇後稍覺意外。
“妾只願做天後娘娘的女史,不願做聖人的才人!”婉兒朗聲道。
此一言一出,将綴在遠處的武皇後的一應随從都驚了個哆嗦。
這種話,也是能說得的?
從來天子看重誰,想恩寵于誰,該人都得感恩戴德,那是天大的福分,居然還有人敢說“不願”!
此刻雖然沒有人敢多看婉兒一個眼神,更沒人敢說話,但幾乎在場每個人都覺得,婉兒這“欺君之罪”是坐實了。
和婉兒料想的差不多,武皇後在聽了婉兒“大逆不道”的言辭之後,沒有驚怒,更沒有恐慌,她反而笑了起來。
婉兒在心裏又暗自松了一口氣:如此,至少意味着,武皇後不會排斥她所表現出來的忠心了。
然而就在下一瞬,婉兒便覺得眼前的情景突變,那個在前一刻高高在上俯視着自己的身影,忽然俯下.身來……
她甚至半蹲下.身來,在自己的視線稍高的位置,直視着自己!
蹲下.身,這樣的儀态,對于世家貴女來說,是極丢身份的姿勢。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姿勢,武皇後做起來,婉兒一點兒都不覺得她如何丢身份,反倒覺得,很有種随性的灑脫之感。
婉兒于是微微失神,目光不由得向上高擡,凝着于武皇後的雙眸之上。
而那雙眸子,那麽深,深不見底地深。
它們于剎那間,就攫走了婉兒的魂魄。
然後,婉兒聽到了武皇後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炸響開來:“你想做,本宮的人?嗯?”
婉兒倏的張圓了眼睛。
武皇後的措辭,讓她沒法再失神下去。
什麽叫做“本宮的人”?
婉兒心頭劃過一絲說不清楚的異樣的感覺,似乎哪裏不大對勁兒,又無從捕捉……
那個如羽毛般輕輕撩過的念頭,就這麽被她不得不忽略過。
因為她現在,必須面對武皇後的問題——
“是!妾願追随天後娘娘!”婉兒說着,鄭重其事地又要叩拜下去。
被武皇後突然伸手,拎了起來。
緊接着,武皇後的右手,就不客氣地侵上了婉兒的左臉頰。
婉兒:“……”
幼年時候,初見武皇後,便被她用力地揩臉,揩破了一層皮的記憶湧了上來。
幸好,武皇後這一次沒有揩蹭婉兒臉上的肌膚,而是毫無征兆地擡掌,拍了拍婉兒的臉頰。
“啪啪——”
脆響的聲音回蕩在承慶殿前寬闊的地界上,馬上就消散于無形。
婉兒被拍得有些發懵,臉上微微痛着。
這倒沒什麽,讓婉兒不安的,是武皇後最後投向她的那個眼神——
像在笑,又像是在探究,還像是在……
婉兒沒機會了解更多關于那個眼神隐含的內容,武皇後已經利落地站起了身。
她的身形還是那麽挺拔高挑,讓婉兒沒法不更大幅度地擡着臉,仰望她。
“阿芸!”婉兒聽到武皇後清清冷冷地喚道。
柴芸立刻就出現在了武皇後的身邊,手裏似乎還拿着什麽。
“念!”武皇後一聲令下。
“……賜居昭雲殿……婢女十名……總管內監一名……一應供奉循內中五品例……”
柴芸口齒伶俐念完了一長篇的賞賜,從賜住的居所,到賞賜的婢女、內監,連同粗使的嬷嬷,并穿戴用物俱全。
任哪個當事者聽到考慮得這麽周全,賞賜得這般豐厚的內容,怕都是要帶着幾分真心地感激“天後娘娘的恩德”了。
可是,婉兒無論如何,都沒法笑出來。
她的表情,恐怕比哭都難看。
武皇後的唇角滑開一個好看的弧度,她在朝着婉兒微笑:“怎麽?上官才人不滿意嗎?”
不待婉兒反應過來,她突然又吩咐柴芸道:“将所有的賞賜都加一倍……以後上官才人的供奉,按照三品婕妤例……”
“天後娘娘!”婉兒突然打斷了武皇後的話頭兒。
武皇後真就止住了話頭兒,一點兒都沒有被卑下者冒犯的惱怒,相反,她眼底帶着奇怪的笑,就那麽瞧着婉兒。
婉兒被她瞧得頭皮發麻。
試探!試探!還是試探!
以前是試探,昨日是試探,此刻還是試探……是不是以後,也還是無止無休的試探?
所以,她要怎麽做,才能讓眼前這個随時可能要了她和母親性命的女人,停止對她的試探?
婉兒覺得,心好累。
武皇後猶覺不夠,驀地欺身向婉兒,彎下身子,一張臉朝婉兒傾了下來。
婉兒倒吸一口涼氣,本能地向後躲閃。
武皇後的氣場太強,離得稍微近點兒,婉兒都要挨扛不住,何況是這樣的……近?
婉兒肩膀上卻陡的一緊,武皇後竟幹脆扣住了她的肩頭,不許她向後退縮。
婉兒:“……”
“多好的機會,嗯?”武皇後的臉,就在距離婉兒不足半尺的地方。
婉兒入目處,只有那張明豔的臉。
她看到那紅豔的唇在翕動着,看到了紅豔的嘴唇之下珍珠般瑩白的牙齒,還有因為主人說話,而在唇齒間浮動的舌尖兒。
粉嫩的顏色,和眼前這個妖精般的女人一點兒都不搭的,粉嫩的顏色……
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在婉兒的眼前旋轉着,飛速地旋轉着。
婉兒覺得自己的意識正在随着那飛速的旋轉,而漸趨于空洞,腦中的暈眩感,越來越強烈。
她好歹還能聽到武皇後誘.惑般的聲音:“……有了聖人的寵.幸,你就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了,不是嗎?”
任何……我想做的事?
是什麽?
婉兒猛地一個晃神——
在武皇後的意念中,上官婉兒最想做的事,會不會就是為上官家雪恥,為上官家報仇,恢複上官氏昔日的榮光?
婉兒感覺到自己的喉嚨被一股大力扼住了,呼吸困難。
我要怎麽做,才能讓你信任我?
婉兒意識到自己無助的眼神,正更加無助地投向武皇後。
而武皇後,顯然讀懂了她眼神之中的意思。
因為,她笑得那麽得意,一切盡在掌握的得意。
本宮讓你做什麽,你都肯嗎?
婉兒看到,武皇後的眸子,分明這樣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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