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魂歸

沽州·十一月二十日

大餘的北方已經進入冬季,尤其是一落雪,一片肅寒。

在沽州城北不足十裏遠的曠野裏,駐紮着大餘最骁勇的一支軍隊,常寧軍。這支軍隊的主帥是大餘當朝皇帝李逾的叔叔,十一王爺,寧安王李謹。

不過這支昔日讓皇帝李逾倍感驕傲的軍隊,此刻或許已經成了他心頭的一根利刺,想拔拔不出,不拔又疼。因為,寧安王李謹造反了,說是因為看不過自己的侄子那股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

常寧軍在李謹的率領下,自寧安王封地北郡一路朝南,眼看已經打到了沽州,破了沽州城,往後便會直入皇城中都,大餘已無險可守。

此刻,整個常寧軍大營籠罩在一片沉悶的寂靜之中,主帥李謹率精銳出戰,卻将自己最得力的副将覃牧秋留在了軍營中。

一聲馬嘶打破寂靜,一個人從馬上滾落,身上的血跡很快将地上的雪染紅了一小片。有士兵上前來扶,那人揮了揮手,提氣一路猛跑沖進了覃牧秋的帳中。

“出什麽事了?”帳中一個一身道袍的青年問道。

“大帥與主力沖散了,下落不明,于将軍受了傷。”那人氣喘籲籲的道。

李謹失蹤,于允受傷,那戰場上豈不是失了指揮?那一身道袍的青年側頭看了一眼榻上沉睡之人,沉吟了片刻,卻不做聲,似是極為猶豫。那人見他不言語,催促道:“先生,請您快下決斷。”

青年眉頭一皺,剛要開口,便聞榻上之人開口道:“慌什麽,天又塌不下來。”

“覃将軍。”那人見覃牧秋起身,面上的慌張登時減了兩分,仿佛只要覃牧秋出馬,便是天塌了也能再補回去。

“傳令下去,紅楓營所有将士兩柱香後随我出發,去支援大帥和于将軍。”覃牧秋一邊說着,一邊取了自己的盔甲穿戴。

那人領命而去,一身道袍的青年忍不住開口道:“王爺說過,今日要你留守大營,你現在出戰,等于是違令。”

“你去告狀,讓王爺打我軍棍呀,本将軍又不是沒挨過。”覃牧秋挑眉道。

青年也不動怒,兀自沉聲好言相勸:“此戰,王爺籌謀已久,定然不會輕易落敗,你莫要一時沖動,擾了王爺的戰局。”

“王爺、王爺、王爺,你便只知道拿他來壓我,你要是逮的住我,我便不去,不然你還是等我将王爺救回來,你再告狀吧。”覃牧秋顯是不太喜歡這位,說話間連看都不願看對方一眼。

這位倒是不以為意,“你就聽我一句,莫要沖動行事。”

覃牧秋的盔甲已經穿戴完畢,他取過自己的長戟,徑自走出營帳,随口答了那青年一句:“你躲在營帳裏當你的好好先生吧,外面風雪大,出來的時候仔細凍壞了。”

青年嘆了口氣,跟着對方走出營帳,只覺寒氣撲面,整個天空似乎都籠罩在風雪之中,灰蒙蒙的,好像真要塌了。

覃牧秋率領着紅楓營直奔沽州城北防。紅楓營是常寧軍中的特例,直屬主帥覃牧秋指揮,旁人無權調配,即使李謹也不例外。

七年前,覃牧秋從自己的父親手中,接管紅楓營,自此,這支在大餘有着赫赫威名的常勝之師,便成了他的羽翼。

如今,這支有着以一當百之勇的軍隊,像一支利箭,直刺沽州城北防,瞬間便扭轉了膠着的戰局。此前因主帥失蹤而有些渙散的常寧軍将士,漸漸燃起了鬥志。

漫天風雪中,金屬的撞擊聲,和血肉被刺破的聲音占據着覃牧秋的耳朵,由于天氣寒冷,血腥味倒是不太濃重,可是鮮紅的血跡灑在雪地上,一眼望去卻是觸目驚心。

“轟!”一聲悶響傳來。

覃牧秋還沒來得及去看響聲的出處,便聽見了接二連三的響聲。

“火雷,是火雷……”不知道是誰叫破嗓子喊了這麽一句,随後戰局便開始混亂不已。

這一變故來的太快,衆人都有些措手不及。敵軍的士兵預先都知道火雷埋的位置,因此沒什麽傷亡,常寧軍将士就被動的多,連躲閃的餘地都沒有,被此起彼伏的火雷炸傷了不少人。

覃牧秋暗道中計了,怪不得李謹說天塌下來也不許自己出大營,說不定對方早料到這一步了。

“撤退……”覃牧秋大喊,喊聲很快便被士兵的叫聲和不時爆炸的火雷聲淹沒。好在紅楓營訓練有素,慌張過後便迅速恢複冷靜,開始有序撤離戰場。

覃牧秋騎在馬上,忽然覺得後脖頸子發涼,仿佛遠處有一雙眼睛正一動不動的盯着自己。他心口一滞,下意識的勒了馬,猛然回身,一支利箭劃破風雪和煙霧,直刺他的左胸。他努力想看清那箭矢出自何人之手,卻只模模糊糊看到城樓上的一個身影,一身玄衣迎風而立。

“牧秋……”不知是誰喊了一句他的名字。覃牧秋突然回過神,提起缰繩轉身向着另一個方向策馬飛奔,片刻功夫自己的身後便傳來一聲悶響,不過他來不及多想,甚至來不及回頭看一眼。他此刻心裏只有一個固執的念頭,他要回大營。

他的馬和他的紅楓營有着相同的名字,紅楓。紅楓是他十歲那年,父親送的生辰禮物,當時的紅楓還是頭小馬駒,如今已是一匹成年的戰馬。

紅楓載着覃牧秋奔回常寧軍的大營,一路上不斷的超過同行的将士,最後竟是第一個回到大營。覃牧秋記挂李謹的安危,不知對方是否已安全回營,于是策馬直接奔向李謹的營帳門口才縱身躍下馬。

士兵見是紅楓,具不敢攔。

他徑直闖進李謹的營帳,一股子血腥味撲面而來。地上扔着染血的衣衫,帳中立着兩個軍醫和先前那穿着道袍的青年。

他尚未開口,躺在床上昏迷的李謹便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到來,不顧軍醫的攔阻突然起身道:“牧秋回來了,我聽到了紅楓的馬蹄聲。”

覃牧秋見李謹只是受了傷,不由松了一口氣,上前伸手想要攙扶對方,可對方卻看也不看他,徑直出了營帳,一眼便望見了立在帳前的紅楓。

“紅楓……你的主人呢?”李謹道。

紅楓擡頭看了一眼李謹身後的覃牧秋,揚聲長嘶。覃牧秋剛想提醒李謹自己就在這裏,好好的呢。随後便見一身血污的于允,捧着半副帶血的盔甲單膝跪在了李謹身前。

“禀大帥,允無能,拼死只帶回了牧秋的半副盔甲。”于允雙目通紅,抱着冰冷的盔甲跪在雪地裏,自己身上的傷口還冒着血。

周圍死一般的靜寂,良久沒有人敢出聲。

覃牧秋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胸,那裏并沒有傷口,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穿的盔甲還完好無損,他又看了一眼于允手裏捧着的盔甲,雖然染了血,可他一眼便認出來了,那确确實實是自己的。

他一時愣怔,下意識的看向李謹,只見對方垂在身側的雙手微微發抖,他擡手想去抓對方的手,卻抓了個空。覃牧秋的手直接穿過了李謹的手。

“人呢?”李謹的聲音異常平靜,仿佛只是在問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牧秋……心口中箭,摔下了馬……我還沒趕過去,火雷便炸了……我只能眼睜睜看着他……”于允雖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但回憶起覃牧秋的屍體在自己眼前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場面,情緒依舊有些失控。

“不可能。”李謹雙目略微有些失神,喃喃道:“總該……總該……”總該剩下一些什麽,那火雷威力并不大,不可能将活生生一個人炸的什麽都不剩,怎麽可能只剩半副盔甲?

于允眼中終于落下淚來,無聲無息的落到手中帶血的盔甲上,“我趕過去的時候,牧秋的……已經被他們帶走了,只剩下這半副盔甲。”想來這殘碎的盔甲是因着狀況混亂,對方未來得及撿走,才落到了于允的手裏。他雖然身受重傷,但依舊不願假手他人,堅持要親手将覃牧秋的殘甲帶回來。

李謹握緊了拳頭,擡了擡手,似乎想要去接那半副盔甲,卻突然收手轉過了身。

覃牧秋見對方一個趔趄,險些站立不穩,忙上前去扶,沒想到李謹身體一傾,頓時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盡數落到了覃牧秋身上。覃牧秋愣怔的片刻,李謹已經被人擡進了帥帳。

覃牧秋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跡,那口血明明盡數落到了自己身上,此刻卻一滴不落的盡數都在自己腳下的雪地裏,一點一點,宛若紅梅。

本已漸停的風雪忽又揚起,覃牧秋的意識漸漸渙散,他終于在最後一刻意識到,自己死了,在胸口中箭的那一刻他就死了,紅楓載回來的不過是他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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