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神仙

鑼鳴的聲音猛然響起,熱鬧的人群頓時更加沸騰了。裹着紅花的牌子遠遠映入眼簾,差役們高舉着肅靜、回避的牌子,齊刷刷的走成兩排開道,護衛着中間騎着高頭大馬的文武三甲。

身披大紅狀元袍,腳跨金鞍紅鬃馬,旗鼓開路,前呼後擁,這種場景是每個舉子畢生的夢想。文武三甲按次序排列,狀元騎行在前,榜眼探花依次在後。幾人年紀大小不一,體型胖瘦不一,容貌也美醜不一,卻也各有各的風采。

隊伍慢慢走近,突然有個奶聲奶氣的童聲傳來:“神仙哥哥!”

百姓們都已經因官差們的鑼鳴而安靜下來,因此這一聲童聲顯得尤為清晰。一個四五歲娃娃騎在父親肩頭,猶自拍着肉呼呼的小手興奮的喊着:“爹爹快看,那裏有個神仙哥哥!”

順着小孩兒手指的方向望去,身披狀元袍的少年騎着高頭大馬,氣質超凡俊美無雙,金色的暖陽在紅袍上勾勒出一圈明亮的光影。百姓們早紛紛看愣了,其餘三甲所有人的風采加起來,也不抵這個的少年分毫。

鮮衣怒馬少年郎,一慕醉風流。

再也不會有誰比慕君颉更适合穿紅衣,陽光下一身紅衣如烈火,襯得少年的眉目更加精致,帶着遺世獨立的超然和淋漓極致的驚豔。

這個世界總有些人,他們是上天的寵兒,是天使和惡魔的結合。他們有着動人相貌的和神色,外表炫目卻內心涼薄,可以成為給人們帶來美好幻想的天使,也能變成撕裂人心的惡魔。

看着長街兩邊密密麻麻的人群,慕君颉的神色始終平靜無波,握住缰繩的手卻緊了緊。他敏銳的感覺有道灼熱的視線投射在自己身上,就像獸類鎖定他的獵物。裝作不經意的擡起頭看向左側,慕君颉遠遠的對上元昊的眼。

元昊就坐在街邊醉仙居二樓窗邊視野最好的位子,依舊穿着玄色衣袍,帶着一身狂妄。見慕君颉望向他,卻大大方方的不閃也不避,而後端起手裏的酒杯,朝慕君颉遙遙一舉,幹脆的一口飲盡。

慕君颉便也遙遙朝元昊勾起嘴角,以微笑當做這杯恭賀酒的謝禮。剎那間,春華秋實,遠山暮雪,都在少年被風吹起的衣袍和松融的嘴角之上。

元昊也跟着露出笑來,眼眸深如幽潭。兩隊差役終于漸漸由大變小,一點點消失在衆人視線之中,百姓們似乎終于回過神來,喃喃道:“……真的是神仙,比那畫裏頭畫的神仙還好看……”

一場狀元游街,惹來整個汴京議論不已。而被議論的中心人物卻渾然不覺,熱熱鬧鬧的瓊林苑上,随手拿了一盞酒,找了個最不引人矚目的僻靜角落呆着,姿态略帶慵懶的望着整個宴會。

瓊林宴就在皇宮中的瓊林苑舉行,如今時辰還早,官員卻幾乎都來齊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主要目的自然是想探探新任進士們的底,看看有哪些是能拉攏來為自己所用的,哪些又是需要格外注意的。

琉璃瓦在傍晚的餘晖下顯得格外耀眼,近處的宮牆金碧輝煌,遠處的水榭美輪美奂,皇宮的每個角落都彰顯着它的尊貴和奢華,就連一壺酒的味道都與衆不同。

慕君颉和他父親一樣喜愛飲酒且輕易不醉,卻苦于身體的緣故不能多喝。手中的酒壺散發着誘人的酒香,慕君颉只能聞不能飲,有些苦惱的皺起眉,這時感覺到有人靠近,一轉頭,來人竟是方才和他并肩游街的文科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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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英雄自年少,對方也不過二十一二的年紀,臉上帶着笑:“嚴公子,所有人都在找你,怎麽一個人躲在這裏?”

“……你知道我名字?”

“鄙人有個朋友也參加了武舉,因此有幸看過你武舉考試的最後一場,”武舉和文試不在同一天,而少年僅靠一把飛刀就在決賽輕輕巧巧獲勝,刀光耀眼,衣袂飄飄,“教人終生難忘。”頓了頓,又道:“忘了自我介紹,鄙人姓林,名徐行。”

“林徐行?……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林徐行先是愣了愣,随後笑容更明顯了,“好學識,沒想到嚴公子竟然文武雙全,林某佩服。”

慕君颉卻輕輕道:“你不也是文武雙全,何必自謙呢?”

林徐行又是一愣,倒也不提自己會武功的事,半開玩笑的笑着調侃說:“之前在路上已經聽到百姓們紛紛稱呼你神仙,現在恐怕更是傳滿了汴京,嚴公子回去之後千萬得加固門檻,不然一準要被媒人給踏破了。”

“……是啊,我也很傷心,”慕君颉很難過的嘆了口氣,語氣顯然很委屈:“我長得是有多不像人啊……”

“哈哈……”林徐行再次一愣,忍不住笑出聲,遠處幾道聲音傳來,“今日瓊林宴,兩個最大的主角竟然躲在這裏,罰酒罰酒!”

慕君颉最終還是被拉到人最多的地方,在朝的官員和新進的進士們三三兩兩的圍成一片,笑語連連的互相介紹,但這笑中有多少真心實意,卻不為人知了。

“嚴公子,”慕君颉剛應付完一批人,又有兩個走到他眼前,“我是工部尚書曹書維,這個是觀文殿學士蔣承。”曹書維笑眯眯的:“真沒想到武狀元竟會是這麽一個妙人,而且還不及弱冠,不能不叫人佩服。”

曹書維的話沒什麽問題,語氣卻有問題。三品以上的官員慕君颉多多少少都調查過,基本信息都是知道的,只聽人說工部尚書曹書維辦事認真為人爽朗,卻沒想到傳言果然不可信,眼前的男人語氣暧昧又輕佻,笑容怎麽看怎麽欠扁,‘妙人’兩字還壓的尤其之重。

慕君颉望向曹書維,又瞧了瞧蔣承,忽然微微一笑:“曹大人和蔣大人兩人是青梅竹馬?”

“……啊?”這個問題太跳躍,兩個人都微微一呆。因為雙方家族是世交,他們是一起長大的沒錯,可這個詞總覺得很怪,蔣承傻愣愣的答:“……嗯,算是……”

慕君颉又問:“感情非常好?”

兩人點點頭。

“天天都見面?”

再次點點頭。

他們兩家府邸住的近,而且同朝為官需要一起上朝,自然天天見面。慕君颉對着兩人上上下下又瞧了一遍,“經常同進同出同吃同睡,甚至昨天晚上還一起沐浴……”

“咳咳……”曹書維和蔣承頓時雙雙噎住。

蔣府的廚子很厲害,曹書維經常去蔣府蹭飯吃倒是真的,昨晚曹書維在工部跟幾個工匠分析渠堰疏降之法,身上衣服又被弄髒了,蹭完飯就順便在蔣承那換了個衣服洗了個澡,之後因為時辰太晚就直接留宿蔣府了。慕君颉是怎麽知道這事的?

曹書維和蔣承看着慕君颉的眼睛瞪的更大了。其實這些對于慕君颉來說很簡單,慕君颉向來擅長于細節處分析并發現問題,僅僅從一個人的衣着打扮就能推斷出很多猜測。面對曹書維和蔣承見了鬼一樣的眼神,慕君颉忽然收斂了神色,認真道:“你們放心,我是不會歧視這種關系的。”

什麽關系?蔣承完全不明所以。曹書維卻臉色難看,咬牙切齒道:“嚴公子你想多了。”

“嗯。”慕君颉忙點頭,笑容卻比曹書維剛才說慕君颉是‘妙人’兩字時還要暧昧,“是我想多了。”末了,欲蓋彌彰的又補一句,信誓旦旦:“曹大人放心,在下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你不說比直說更糟糕好不好?!旁邊那些露出若有所思、原來如此的表情的官員們,已經跟着完全想歪了有沒有?

曹書維憋屈不已卻有口難辯,幹脆一甩袖子領着還處于茫然中的蔣承走人。

誰知剛走了個輕佻欠扁的又來了個明媚憂傷的。于闫身為一個連考了六七年才中舉、又連着六七年都不曾升職的從六品官,卻總覺得自己才華橫溢而懷才不遇,在慕君颉幾句客套性的恭維下更是滔滔不絕的感嘆,“想我當年寒窗苦讀,文采非凡竟無人能懂……”

于闫唠叨了半天還沒說完,慕君颉的腦門都開始疼了,忍不住緩緩開口勸慰道:“于大人,您不要覺得難過,每個人都有不被人理解的時候,甚至擔心自己會這麽孤芳自賞的過一輩子。但是沒關系,您不要在意,只要過好現在的生活,繼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要在乎別人能不能懂。……然後,待到十年之後您就會發現——”

慕君颉頓了頓,“您擔心的事原來是真的。”

于闫本來在滿懷期待的等慕君颉的最後一句,可這一句一落,頓時瞪大了眼。周圍其他官員也跟着瞪大了眼,只不過是憋笑憋的。

稱贊的人多,不服氣的自然也多,輔國大将軍家的小世子趙珩就是一個。趙珩怎麽看慕君颉怎麽不順眼,可偏偏左瞧右瞧卻沒從他身上找出什麽缺點,最後只能不屑的瞥了慕君颉一眼:“這樣好看的顏色,穿在你身上卻難看死了,一點也不适合。”

慕君颉身上穿的還是大紅色狀元袍,這句話表面是說顏色,卻暗指慕君颉不配做狀元。慕君颉還在應付眼前一堆圍着他不肯走的官員,心裏早已不耐,面上又不能表現出來。待聽到趙珩這輕飄飄的一句,便順着聲音擡頭看過去。

這一看,目光竟就此停駐在趙珩身上不走了。

趙珩和那目光對望過去,心中莫名一跳。

這是怎樣的目光?

趙珩出身高貴,年齡又和慕君颉相差無幾,被人用這樣專注純粹又毫不掩飾的目光深深望着,是從來不曾遇過的。大庭廣衆之下,怎麽能這樣不知禮數而目光灼灼看着別人?他不覺得丢人,自己都替他臉紅。

可是,自己居然……居然真的開始有些臉紅?!

趙珩忍不住氣沖沖的說:“看什麽看?!”

慕君颉從趙珩的衣着便差不多猜到了他的身份,語氣中帶着一絲戲谑:“在□份低微,卻能叫地位的世高貴的世子上了心,甚至細致入微到我穿哪種顏色比較合适,世子莫非……”

慕君颉朝趙珩走近一步,勾起的唇角如煙花三月的風雅,琉璃般的眼眸似笑非笑,“莫非看上我了?”

“……你!”趙珩的臉瞬間更紅,也不知是羞得還是氣的。

慕君颉語氣似乎很苦惱,還有些抱歉,再一次拉曹書維下水:“可是,我方才雖然說了不歧視曹大人和蔣大人的關系,但本人對此卻絕無興趣的,所以世子您還是放棄吧。”

“你,你!!……”趙珩指着慕君颉,氣的簡直都說不出話了。

一個為官正經私下卻吊兒郎當一肚子壞水的曹書維,一個平日正常但若哀怨起來任誰都受不住的于闫,一個年紀輕輕卻嚣張跋扈到人人避之不及的趙珩,滿朝文武公認的最難纏的這三個人,竟然接連都在慕君颉這裏吃了癟,下面再也不敢有人來惹這位新科武狀元,而經過此夜,慕君颉毒舌的名頭也莫名其妙被定下了。

圍着慕君颉的人終于越來越少,瓊林宴另一側卻在這時傳來騷動。

得了狀元後被人當衆挑戰也算是個不成文的慣例,這回鄭太師的長公子鄭锜要‘請教’文科狀元林徐行,大家立刻前去圍觀,慕君颉也被人流擠了去。

鄭锜雖未出仕,卻也頗有才華,只是太過眼高于頂。林徐行倒是不慌不忙,“不知鄭公子要怎麽‘請教’?”

“曹魏時期就有曹植七步成詩,林公子既然是文狀元,想必不用七步就能作詩,我這邊正好有不少命題,不妨你也按題而七步成詩,讓在下學習學習,如何?”

怪只怪林徐行是左相推薦的門生,而左相和太師向來不和,一有機會就要針鋒相對,轉眼已經有人把鄭锜事先寫好的命題遞過來,林徐行卻轉向了一旁圍觀的慕君颉,“聽起來很有意思,不知嚴公子願不願意和在下一起玩?”

一個玩字已經是打鄭锜的臉了,而文學比試,林徐行卻邀請一個武狀元一起參加,更讓鄭锜難看。慕君颉上上下下的看了林徐行半天,竟然答應了:“聽起來的确很有意思,好啊。”

于是兩人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下都轉向鄭锜,“出題吧。”

鄭锜拿起一疊紙裏的第一張,只見上面寫着:秋。

“殿下?殿下?”

趙曙剛邁進瓊林宴沒幾步就突然停住了,目光定定望向左前方,太監總管徐福輕喊了好幾聲也沒能讓趙曙把神智拉回,忍不住擔心的問:“殿下,您怎麽了?”

天色已經暗下來,整個瓊林苑都亮起了宮燈,一盞又一盞,亮如白晝。細小的塵埃在光線中飛舞飄散,少年長身玉立,俊逸隽永,僅是背影就能讓人着迷。似乎只待一個回眸,便讓整幅畫卷瞬間傾國傾城。

這是趙曙第二次默默凝視慕君颉的背影,上一次還在兩年前的金陵,慕君颉在萬花樓的詩酒會娓娓而談,他站在二樓欄杆邊,少年一個背影就輕易撼動了他整顆心。

根本不需看到少年的臉,趙曙就可以肯定對方就是慕君颉,因為能讓他感覺到心動的人,從始至終就只有那一個。

正是秋意濃濃的時節,秋這個題目倒十分應景,林徐行僅僅走了四步便道:“醉拍青衫惜舊香,天将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慕君颉同樣走了四步,輕輕開口:“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織女機絲虛月夜,石鯨鱗甲動秋風。”

一首悠然疏狂,一首大氣豪放,分明都是精品,在衆人的贊嘆下鄭锜臉上更難看了幾分,卻又聽林徐行在一旁認真的跟別人連連謙虛道:“哪裏哪裏,是鄭公子的題目太簡單了,這個字是三歲小孩都會寫的,真的不是鄙人的詩做得好。”

任誰都能看出來那些題目均由鄭锜親手所書,林徐行這句話簡直殺人不見血,衆人終于深深領悟到今年的新科文武狀元全是變态加毒舌,一個也不好惹。

作者有話要說:注:本章詩句引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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