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馴化

趙曙在愣神間,慕君颉那邊又比了兩輪。林徐行幹脆把酒杯倒扣着排成一排,讓鄭锜将所有題目都攤開,一張張壓在倒扣的酒杯之下。

掀開一只酒杯就是一題,待拿酒壺将一杯酒斟滿,詩句也競相從兩人嘴間脫口而出。

雪。

“風約微雲暮色深,滿天星點綴明金。燭龍銜耀烘殘雪,還盡今宵未足心。”

“雪舞瓊章聽風語,坐懷江湖定卷宗。乾坤獨步狂歌送,雲為歌聲不忍行。”

殺。

“鑰殺敵陣縱雲橫,淨挽天河洗甲兵。金戈鐵馬塵夢斷,猶憶隔窗話升平。”

“太虛挂劍爻八卦,星馳電卷夜不收。凜凜射鬥寒光傍,殺活縱橫得自由。”

志。

“……”

“……”

兩人文思如泉湧,酣暢淋漓的一首接一首,圍觀的人聽的應接不暇,早由驚嘆變成了驚呆,負責抄錄的人往往只來得及寫下每首詩的前一半,還來不及蘸墨,只聽下一首又出來了。

渾然不覺別人的驚嘆,對詩的兩人似乎玩的很開心。

用‘玩’這個字來形容一點也沒錯,兩人并沒有任何要比勝負的意思,只是單純而暢快的抒發情懷而已。而通過對方的詩句,相互之間似乎也或多或少的窺探到了對方的內心。

待所有題目都對完,慕君颉和林徐行擡起頭相望了一眼,意味不明的輕勾起了唇角。

慕君颉沒想到林徐行既然選擇入仕,卻有着一顆歸隐而厭世的心。林徐行則是想不通慕君颉小小年紀竟然會性情冷硬至此,心比天高,殺伐決斷,毫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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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

掌聲忽然從背後響起,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傳來:“新科文武狀元真是厲害,幸虧朕來的巧,不然就聽不到那麽精彩的詩句了。”

此聲一出,衆人都是一驚,忙紛紛讓道,做出恭迎陛下的準備。仁宗帝緩步走近,慕君颉轉過頭,正好直直對上仁宗帝的臉。

這一望,卻猛然愣住了。甚至當周圍人已經差不多都跪下的時候,慕君颉依然沒有反應過來。

“大膽!”旁邊的太監立即上前一步,開口道:“豈敢冒犯天顏,你……”

“無妨。”仁宗帝卻打斷了太監的話,沒有計較慕君颉的失禮,反而擡了擡手命太監退下。

慕君颉低下頭來,緩緩跪地:“學生嚴慕,拜見陛下,請陛下責罰。”

輕輕的叩了叩首,額頭碰到平整的石板上,冰涼的觸感讓慕君颉将隐在袖間的拳握得更緊。

仁宗帝和他父親長的非常相像!!

見到仁宗帝的那刻,慕君颉甚至幾乎認錯了人,鼻頭酸澀,一句爹爹差點脫口而出。四十歲的男人長相寬厚而內斂,皮膚經過歲月的磨洗而呈現明顯的皺紋,從臉型到唇型都和他爹爹相差無幾,唯一不一樣的是眼神,他爹爹的眼神帶着灑脫不羁,而仁宗帝卻深黑複雜,并透着疲憊和蒼老。

“起來吧,朕恕你無罪。”仁宗帝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語氣溫和的又道:“衆位愛卿也都平身吧,大家不必多禮。”

衆人紛紛依言起了身,仁宗帝卻微皺起眉,心中思量起了少年方才望着他的目光。

并非因為慕君颉是頭一個敢直視天顏的人,而是因為他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似乎是在看他,卻又不是在看着他。那種深切又恍惚的眼神,還帶有明顯的孺慕之情,好像是透過他想着另一個人,以及很久之前的悠遠過往。少年大而明亮的眼睛裏藏着深深的懷念,絲絲縷縷的哀傷。

這是怎麽回事?一向寬和大度的仁宗帝産生了疑惑,又因那種眼神覺得異常震動。對于慕君颉,仁宗帝會莫名升起一種說不出的喜愛和親近感,甚至忍不住産生對待自己孩子一樣的疼惜和包容。

後宮妃嫔無數,仁宗帝卻始終無子,目前名義上唯一的皇子趙曙,也不過是從堂弟那裏過繼而來的。想到這個的時候,仁宗帝再一次望向慕君颉,少年的眉眼都給他異常熟悉的感覺,思緒忍不住飄遠。如果自己有孩子,或者當年苗貴妃生下的那個孩子保住的話,應該也和慕君颉差不多大吧?如果把他放在身邊悉心教導,是不是也會那麽優秀,未及弱冠便驚才絕豔,武當狀元奪魁,文當出口成章?

仁宗帝已經坐到主座之上,酉時已至,宴會正式開始。衆人行過禮之後按地位在左右兩邊依次落座,北首為尊,坐在最高一層的自然是皇帝,第二層為皇子,第三層是親王郡王等二品以上大員,第四層是其他的文武百官。

富麗的長桌已經擺上一道道精致的菜肴,太監宮女們捧着托盤穿梭其中,每個人眼前的菜肴都非常豐盛,不存在任何偏頗。而從慕君颉坐下的那一瞬間開始,就敏銳的察覺有四道眼神在看着他。

一是仁宗帝,偶爾掃過來的視線若有若無,卻讓人不能輕疏。慕君颉低頭垂眸,只當全然不知。

二是曾在樂坊遇過的安郡王趙從古,投射過來的眼神帶着探究和考量,慕君颉直接無視。

還有趙曙,獨身一人坐在位置僅次于仁宗帝的第二層,望着慕君颉的目光如江南煙雨,溫潤柔和,又帶着五月豔陽的炙熱。

而年初剛行完冠禮就被封為寧郡王的趙宗治,和趙從古坐在同一層,自從踏入瓊林宴看到慕君颉的那一刻起,眼神就停在慕君颉身上再也沒有離開過。

目光灼灼,似火燒燎原,簡直另人無法忽視。

慕君颉飲了一口酒,定了定神,先是擡頭望向遠處的趙曙,遙遙的朝他淺勾起唇角。

——十三,好久不見,你好嗎?

趙曙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同樣對慕君颉緩緩勾起唇角。絕非平日裏面具式的微笑,笑顏因為發自真心而尤為清雅俊逸,一瞬間似悠雲輝月,流光傾瀉。

——我很好。只是非常的牽挂和擔心你,另外……

相思難言,不知從何說起。

一切盡在不言中。

慕君颉放下了酒杯,繼而又默默的轉向趙宗治,挑了挑眉,笑容裏帶了一絲戲谑。

——木頭,好久不見,想不想師哥啊?

趙宗治的表情卻絲毫沒變,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坐姿一動不動的定定望着慕君颉。

趙宗治‘冷閻王’的稱號在京都由來已久,連坐姿都帶着一股不可侵犯且生人勿進的冷洌。可自趙宗治一出現,即使是手握重權的左相,也忙不疊的主動前來打招呼,冒着被凍僵的危險還要拿熱臉去貼冷屁股。

這世界上就是有種人,不需要言語和動作,卻依舊能讓人感覺強大和奪目。

慕君颉暗中撇了撇嘴。怎麽都兩年過去了這根木頭的面癱還沒治好,甚至有更加嚴重的趨勢!就算不拿他當朋友,可起碼也算是認識的人啊,就不會和趙曙一樣笑一笑打個招呼嗎?

而待慕君颉對上趙宗治的眼,卻是突然一愣。

那雙漆黑的眼裏隐現着深深淺淺明明滅滅的交錯複雜的光影,就像是刀刃或困獸一樣在揮舞和掙紮,幾乎要割碎他的瞳仁,甚至能割裂他整具軀體。

趙宗治的眼神慕君颉完全讀不懂,卻能感受到其中浮在表面上最直觀的痛苦和憤怒。

少年的眼睛立即變得有些困惑,微蹙起眉。

——木頭,你生氣了?

——為什麽生氣?

——可是我又沒有欠過你錢……

在仁宗帝的眼皮底子下,慕君颉不敢将目光停在趙宗治身上過長,很快就收了回去。

瓊林宴說白了就是皇上和新晉的文武三甲在一個相對輕松的環境下加深了解,閑話閑話家常,考察考察能力,于次日金殿之上,封官任職。稱贊完文狀元林徐行,仁宗帝便把話題轉向慕君颉身上:“武狀元年紀雖小,卻文武雙全,儀表堂堂,實乃我朝之幸事。”

“陛下聲威浩瀚,恩澤四海,學生只是一時僥幸,文無立言,武無建功,而陛下功在千秋,才是百姓之福。”

少年的聲音如冰玉相擊,清脆動聽。仁宗帝的言語間已經明顯透露了對慕君颉的喜愛,“以嚴卿的年齡卻如此謙遜坦誠,不恃才傲物,實屬難得。如今奪得狀元,對入朝為官可有什麽想法?”

“學生沒有什麽想法,只要能做力所能及的事就行。”

“好,”仁宗帝面帶笑意,又道:“嚴卿至今還沒有字吧?”

名以正體,字以表德。按當朝禮儀,男滿二十可結發加冠,并由長輩取字,不過也有很多人在更小的時候便取過了。見慕君颉答是,仁宗帝道:“嚴卿既已入朝為官,沒有字可不行,不若由朕來取字,可否?”

“學生叩謝陛下隆恩。”

仁宗帝思量許久,“那就叫君颉吧。君子德澤,颉以立世。”

所有人都是一愣。慕君颉驚駭于它和自己的名字相重,別人卻驚訝于仁宗帝的語氣。颉字另外還有不相上下之意,賜名以君颉,莫非意味着将來位冠群臣,與君王相佐?

待酒過三巡,夜色已深,宴會終于結束。慕君颉和百官一起出了皇宮,沒有騎馬也沒有坐轎子,而是一個人慢悠悠的在街上走着。

仁宗帝性格寬和且平庸,雖說以仁治天下并沒有錯,但在慕君颉看來就是無能。為皇多年都無法改變太後一方外戚當權的局面,不但沒有握住實權,更引來四周屬國的虎視眈眈,整個朝野都岌岌可危。

可縱然如此,仁宗帝畢竟做了那麽多年的君主,還是不能小觑。慕君颉微眯起眼,不知道仁宗帝賜予自己君颉兩字,究竟是巧合還是試探?

想着想着就發現自己又走錯了路。

這兩年慕君颉在各個方面都經歷了成長和蛻變,唯有路癡和厭食這兩個毛病一直不好。慕君颉嘆了口氣,停下了腳步。

與此同時,感覺到數十米開外的某個人也跟着停下了腳步。

慕君颉如今的內力已經和趙宗治并駕齊驅,甚至更勝一籌,能夠清楚的探聽到方圓百裏的動靜,頓時皺起眉。

這根木頭從宴會結束就一直跟着他,一路跟出了皇宮又跟到了大街小巷,卻始終一言不發也不露面,這是想要怎樣?!

慕君颉轉過身,準備轉身退出這條走錯的巷子。似乎沒看清腳下的路,轉身的時候竟一個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與此同時,只見一個墨色的身影以最快的速度閃電般的猛沖過來,牢牢把少年纖細的身體護在懷裏。

沒有摔在冰冷堅硬的石板上,卻掉入了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被趙宗治緊摟着,慕君颉心裏暗自奇怪,——他本來是要假借摔傷這種苦肉計來逼趙宗治現身的,可為什麽苦肉計尚未施展,趙宗治就突然自動現身了?

“木頭?”慕君颉裝作一臉訝異,“你怎麽在這?”

趙宗治沉着臉一言不發,摟在慕君颉腰上的手卻幾不可見的在微微顫抖。

慕君颉離開趙宗治的懷抱自己站好,感覺到趙宗治身上散發的陰霾,又聯想到他之前在宴會上的眼神,“你在生氣?”

趙宗治一言不發。

“為什麽生氣?”

定定望着慕君颉,男子依舊沉默着。

為什麽生氣?

回想起當年徒手挖山石的時候,偏執的留在洛陽尋人的時候,街頭上只是看到一個相似的背影便瘋狂的追上去的時候……

恐怕他一生都不會再有像那時一般的狼狽了。

他氣他讓自己變得如此狼狽。

他氣他擾亂了自己的心。

他氣他改變了自己,讓自己再也不再是原來的趙宗治。

可是氣到最後,卻又舍不得怪他一星半點,更舍不得他有任何不快。

那份相思随着時間的推移早刻到了骨子裏,時隔兩年,當再次面對少年這雙琉璃般的眼眸,更加無力抵抗,瞬間就潰不成軍。

趙宗治始終都不說話,慕君颉也有點喪失耐心了,擡起頭:“木頭,你到底……”

話沒說完又忍不住漸漸消音。因為四目相對的這刻,慕君颉看到趙宗治漆黑的眸子深邃如海,竟仿佛要把他的魂魄都吸進去。

慕君颉忍不住微微一愣,這時候,趙宗治卻是轉過了身。繡滿雲水紋的繁麗衣擺又寬又大,幾乎委曳于地,在轉身的瞬間劃出優美的半弧。

男子緊接着俯□單膝跪地,留給慕君颉一個寬厚的背影和毫無起伏的兩個字:“上來。”

“啊?”

慕君颉這才發覺自己走了那麽久,腳早酸的不行,已經快要走不動了。立即從善如流,迅速趴到趙宗治的背上。

穩穩地把少年背起來,過輕的體重讓趙宗治微皺起眉,“去哪?”

“城南朱雀巷的嚴宅。”路癡忙不疊的上報居住地址。

舒舒服服的被人背着,慕君颉終于良心發現,“木頭,你生氣的原因不會是因為我當年不告而別吧?”

整整兩年的痛苦和相思在對方口中僅僅是輕飄飄的不告而別四個字,趙宗治環住慕君颉腿彎的手臂緊了緊,卻依舊沒有吭聲。

“木頭,你別生氣了……”

動聽的聲音響在耳側,輕輕的吐氣也灑在頸後,他垂落的發就和自己的頭發散落在一起,而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并非夢境,不知為何,趙宗治心底霎時一片溫軟,“我沒有生氣。”

“我知道你就是生氣了。”慕君颉摟着趙宗治的脖子,不安分的又動了動,“我也知道作為朋友,突然間不告而別可能會讓你有些擔心,可我不是故意的,別再生氣了好不好?”

可能?擔心?趙宗治垂下眼眸,長睫掩住其中的千頭萬緒。怎麽會是‘可能’,又怎會只有‘擔心’!

但慕君颉只是軟軟的一聲‘好不好’,似乎在心底沖撞的野獸就于一瞬間被盡數捕獲,趙宗治像是被馴化的狼王,已經徹底軟下來。

“我永遠不會生你的氣。”

“真的?”

“真的。”

幽深而寂靜的小巷,時光仿佛也靜靜地慢了下來。

抵達嚴府,無視嚴恒易和老管家驚訝的目光,趙宗治一直把慕君颉背到卧房的床上。累了一整天,慕君颉早已開始打盹了,有些迷迷糊糊對趙宗治道:“木頭,我很困,已經很晚了,你快回去吧。”

趙宗治卻無動于衷,反而用冰冷的氣勢吓退了前來伺候慕君颉就寝的仆人,然後親自為慕君颉脫去靴子和外袍。

被堂堂寧郡王親手服侍,慕君颉反倒皺起了眉,“木頭,你該回去了。”

趙宗治依舊無動于衷。慕君颉縮進了被窩裏,已經困的不行,對眼前這根沉默寡言的木頭實在沒轍,“你不回去嗎?

趙宗治一言不發,伸出手一點點幫慕君颉掖好被子。

“算了,反正有好幾間客房,今夜你就留宿在這吧。”沒功夫再和趙宗治耗下去,慕君颉對遠處的仆人命令道:“去叫人把左廂房再收拾收拾,帶客人過去。”

趙宗治終于出了屋,卻沒有跟仆人去左廂房,而是一動不動的靜靜站在慕君颉門外。男子修長挺拔的身影就像一座雕塑,眸子投在虛空之處,深沉如水。

直到慕君颉徹底熟睡,趙宗治無聲無息的再度走進屋。

小心翼翼的坐在床邊,靜靜的凝視着慕君颉的睡顏,趙宗治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神色有多麽柔和。看着看着,忍不住伸出手,隔空描摹慕君颉的眉眼。

趙宗治就這樣坐了一夜。

空洞了兩年的心,終于在這一夜獲得了安寧。

作者有話要說:注:本章詩句由本人胡寫亂拼,不經考究,請勿較真。

繼續求留言,求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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