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糾纏

蘇琅琛全身微微一僵,雖稍縱即逝,卻被慕君颉敏銳的察覺到了。慕君颉只覺得之前被強壓下去的火氣轉眼又燒了上來,“這整個船從上到下,連開船的船工都是栖霞山莊的人,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

“慕慕,你聽我說,”蘇琅琛輕輕握住慕君颉的手,“我是想要帶你回金陵……”

這句話讓慕君颉徹底變了臉色,甩開蘇琅琛,轉眼間竟拿出飛刀來,一字一句的緩緩道:“你要是敢這樣做,信不信我殺了你?”

蘇琅琛微微一愣,卻是認真道:“好。”

握住慕君颉拿着飛刀的手,然後準确的移到心口的位置,“就往這裏捅就好了。”

慕君颉看着蘇琅琛,手被蘇琅琛攥的有些發疼,刀尖已被他強按着刺入皮肉。

“慕慕,你千萬不要猶豫,只管用力的紮進去。”蘇琅琛竟帶着和往常一樣溫柔的笑,輕輕道:“一刀下去,我們兩個就都能解脫了。”

慕君颉在這一刻是真的恨極了蘇琅琛。他恨透了這種被蘇琅琛拿捏住的感覺,他在蘇琅琛面前似乎永遠處于弱勢,縱然表面上看一直是他在占上風,可他無比清楚那只是表面。

他的狠在面子上,而蘇琅琛的在裏子裏。他的心機手段在蘇琅琛面前起不到作用,蘇琅琛對他的影響太深,很久以來在他眼裏就像是一座翻不過去的山,以至于如今長大之後的他就算已經有了翻越的能力,卻仍帶着抹不去的陰影。而蘇琅琛就算是示弱示到了塵埃裏,對他卻依舊像縱容一個頑劣的孩童,篤定了他哪怕翻雲覆雨,也翻不出如來的掌心。

慕君颉猛然抽回飛刀,刀刃随即在蘇琅琛手心劃出一道血痕,然後一言不發的起身下了軟炕。

蘇琅琛立刻用那只沒染血的手去拉慕君颉,“慕慕。”

慕君颉反手躲過,蘇琅琛急急開口:“慕慕,你聽我解釋,我帶你回金陵只是想讓你接下栖霞山莊而已。各分堂的資料賬本、暗衛名單、還有可利用的關系網等等我都整理好了,你只要回去蘇家祠堂在長老和堂主面前點一炷香,就是栖霞山莊的新莊主,可以掌握山莊的一切實權……”

“我永不會再回栖霞山莊。”慕君颉像看瘋子一樣看着蘇琅琛,“也不想陪你發瘋。”

蘇琅琛卻深深回望慕君颉的眼:“慕慕,我知道你想做什麽。”

此話頓時讓慕君颉稍稍一愣,然而就是停滞的這片刻功夫,手便被蘇琅琛輕輕握住。“當年去林府滅門的殺手一共有兩撥,一撥是西夏人,另一撥卻是朝廷的。”

慕君颉全身一凜,已然帶了殺氣,“你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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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關于你,我怎麽會不知道。”蘇琅琛眼底始終一片柔色,然後低低道:“朝廷其實和江湖一直密不可分,朝裏很多見不得人的事都需要江湖人來做。兩年前劉太師的人就找上了栖霞山莊,那時候我因為你而整日渾渾噩噩拒不見客,所以他們選了天機閣。”

蘇琅琛頓了頓,“而如今劉太後和劉太師被趙宗治弄的自顧不暇,天機閣已成了棄子,他們勢必要找新的江湖勢力。栖霞山莊在江湖上的綜合實力若說第二,絕對沒幾個敢說第一,他們首先找的,一定還會是栖霞山莊。”

慕君颉瞬間就明白了蘇琅琛的意思,将計就計的确既簡單又省力,不費一兵一卒就可以深入對方腹地,而且還是對方主動開門相迎。慕君颉卻淡淡道:“可是我不需要。”

“慕慕,你應該也知道栖霞山莊的暗部還秘密培養了近百名殺手,相信我,他們絕對比聽風樓的實力更高,也更可靠。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願意幫你做到,”蘇琅琛的笑容裏有一絲酸澀:“還是說你要唐炎給我吃和西門橋一樣的毒藥,才願意相信我?”

慕君颉表情不變,卻心底一沉。蘇琅琛竟連毒藥的事都知道,這說明不僅僅是自己,就連唐炎和秦雲溪的一舉一動也都在蘇琅琛的掌握之下了。

事到如今,他依然在試圖掌控他的人生。慕君颉在暗中握緊了拳,聲音冰冷,“我說了,我不需要。”

“你需不需要,跟我給不給,兩者間有關系嗎?”

“蘇莊主,你怎麽還是不明白?”慕君颉卻在這時勾起唇角笑了笑,“但凡你給的,我都不會要。”

這句話就像把刀刺到蘇琅琛心上并在裏面轉了一圈,無形的遠比有形的更傷人。屋內一時靜默,慕君颉的手按上了門框,“我再問你最後一次,這艘船究竟是不是開向汴京?”

蘇琅琛沉默的站在原地,一時之間心上鈍疼的感覺讓他說不出話。

慕君颉猛的拉開門走了出去。

之前上船的時候還是傍晚,可轉眼間外面天就黑了,風浪也漸漸變大,門被打開之後蘇琅琛才反應過來,立即疾步追上去,“慕慕,你要去哪裏?”

“去找汴京的船。”

蘇琅琛頓時升起不詳的預感,“現在還在大江上,你要去哪裏找船?”

慕君颉看也不看蘇琅琛,繼續往甲板方向走,直到兩人已經走出了船艙才淡淡開口,“跳下江然後往北游,總能找得到。”

蘇琅琛心下一驚,急急去拉慕君颉的手,卻在猝不及防下,被慕君颉一掌足足逼退了三步。

慕君颉趁此機會使力一躍,跳上了甲板。

蘇琅琛的兩個貼身暗衛蘇遠和蘇青都因此被驚動,立即現了身,然而他們都離慕君颉有一定距離,就算想做什麽也無能為力。

慕君颉轉眼間已經站到了甲板邊緣,所在的那一小片區域因為要放人力轉輪,是整艘船唯一沒有安設欄杆的地方。蘇琅琛就那樣眼睜睜看着他的寶貝再一次孤身立在危險地帶,江風卷起慕君颉的長發和衣袍,顯得整個人更加纖細,仿佛下一刻就要随着風一起消失在這夜幕間。

蘇琅琛慌到心跳幾乎靜止,呼吸都随之停滞了,然而慕君颉沒有留下任何思考的時間,甚至連反悔的機會都不願意給他,随即便跳了下去。

姿勢就像一只收斂了雙翅拒絕飛翔的鳥,優雅而從容。

這一切不過是眨眼的功夫,然而在蘇琅琛眼裏慕君颉跳下的身影卻像被刻意拉長的慢鏡頭,心似乎也跟着一起沉入寒冷的江水深處,瞬間冰封。在這一刻,蘇琅琛驚痛到近乎空白的大腦竟然還保留了一絲神智,下意識便抄起甲板上的救生繩索快速揮出。

只聽砰的一聲,落水的聲音在夜晚的江面上尤為明顯,而繩索也在千鈞一發的那刻,憑借雄厚的內力矯若游龍迅如閃電一般,于慕君颉落水的同時纏上了他的身體,把他從水中用力拉了回來。

夜晚的江水冷的徹骨,慕君颉才回到甲板上便咳了起來,臉色蒼白到幾乎透明,身體也開始無意識的發抖。

可蘇琅琛比慕君颉抖的還厲害,那種洶湧而上的後怕的感覺,讓他依然又驚又痛的驚魂未定,然而慕君颉在緩過來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仍是逃離,一把飛刀轉眼便出現在指間,頃刻間一閃而過,繩子立刻被割斷,與此同時整個人向後一躍退了三丈遠。

蘇琅琛的眸色黑沉駭人,立刻使輕功緊追而上,高大的身影即将逼至,莫名間再度打開了慕君颉潛伏在心底深處的陰影。

慕君颉随即又後退兩步,剛才一躍其實已經耗掉了慕君颉最後的力氣,慕君颉幾近虛脫的扶着欄杆,緊張之下飛刀反手而出。

左手自發的使出了慕家刀法裏最精妙的一招,快的就如黑暗中一縷一閃而過的微芒,直射向蘇琅琛心口。

他以為蘇琅琛一定會躲,可蘇琅琛絲毫不避。飛刀刺中蘇琅琛的同時蘇琅琛終于如願的将慕君颉抓入手中,握着慕君颉胳膊的手緊到讓慕君颉感覺有些發疼。可下一刻慕君颉就因眼前刺目的大片猩紅而微微一愣,看着那把刺入蘇琅琛心口的刀,無意識的加快了呼吸。

江水拍打着船舷,發出不大不小的嘭的一聲。

慕君颉因此而驚醒,試圖掙開蘇琅琛,卻始終被蘇琅琛緊緊握着,雙手甚至被蘇琅琛拉着觸上了刀柄。

“慕慕,我之前就說過,你只管朝這裏用力紮進去,然後我們兩個就都能解脫了。”

慕君颉的手被迫握住刀柄,定定看着手上的刀和不斷往外淌的血,始終沒有動。

飛刀射的非常精準,正中心口,只是因為身體虛脫而力道不足,刺的并不算深,倘若再進一寸,則必死無疑。

慕君颉渾身都濕透了,夜風吹在身上更顯冰寒徹骨。身上冷到毫無知覺,心裏的冷意卻慢慢上湧,慕君颉猛然間有些喘不過氣來,大口的呼吸着,一時間只想甩開手裏的刀。

但他甩不開,蘇琅琛五指并攏,攥緊了他的手,握着刀欲圖往下按,慘笑中透着狠勁,“你要的不就是這個嗎?慕慕,你不正是想這樣嗎?”

慕君颉覺得心似乎被無形中的手攥緊,甚至産生了一種說不出的疼痛的錯覺,腦中空空的,有些茫然的從蘇琅琛身上移開了視線。

“慕慕,看着我。”蘇琅琛松開一只手輕輕扳過慕君颉的臉,強迫他把視線再次落到自己身上,“你不是恨我恨到想要殺死我嗎?為什麽敢刺卻不敢看?”

“不,”慕君颉終于開口,“我不是要殺死你……”

“但你要弄死你自己!你告訴我,這有什麽區別?!”蘇琅琛盯着慕君颉,眸光中的強烈痛楚似能将慕君颉割裂,“你明知我惜你如命,明知你若從這跳下去,定能讓我比死還更痛苦百倍,”蘇琅琛低喘了幾口氣,竟笑了笑,只是笑中苦澀意味明顯,“哪種方式最能傷我,你就去挑哪樣做,就連一點點猶豫,一絲絲恻隐都沒有。”

蘇琅琛再度攥緊了慕君颉握住刀柄的手,“慕慕,既然你這樣恨我,不如好心就給我一個痛快,好不好?”男人低沉的聲音帶着蠱惑,語氣溫柔的像是在誘哄,“乖,再用力往裏深入一寸,你就可以解恨了……”

慕君颉眼前陣陣發黑,感覺血液都随着體溫的流失而凝結,他努力睜大眼保持站穩,耳邊卻嗡嗡作響,蘇琅琛的聲音越飄越遠,模模糊糊中就只聽清了‘恨’這個字眼。

其實細細追想起來,他對蘇琅琛并沒有什麽恨意了。他其實也和其它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性格有時懶惰又迷糊,因為還年輕,路還很長,對于很多事可以不那麽較真的讓它該過去就過去,甚至可以得過且過,或是鴕鳥一樣讓它随時間而淡忘。然而他和他們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自尊和驕傲,那樣頑固,半分也不肯妥協。

慕君颉就是那種內心極端驕傲的人,哪怕他外表醜陋一無所有,也要在別人看不見的心底固守着他的驕傲,一寸不讓。所以有些事情,他一輩子也不會原諒。

也許他恨的不是蘇琅琛,而是當年那個只能無助的任蘇琅琛強迫囚禁的無能的自己。如果在那之後他可以再也不見蘇琅琛,那麽他心中就算還有恨,也不會把它當成無比嚴重的事來記挂。他還很年輕,還有很多事要做,還有無數的未來要展開,只會将那些事深埋,然後随着成長而淡忘。

可蘇琅琛偏要再次出現,糾纏不放,并硬和他綁在一起,甚至試圖再次掌控他的人生,逼着他無法控制的再度想起。

虛喘症似乎跟着發作了,慕君颉急促的呼吸着,卻依舊喘不過氣,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猛然掙開了蘇琅琛,捂着嘴用力咳起來,簡直要把肺都咳出來一樣。沉悶的一聲聲響像是從胸腔裏發出來,讓人聽的異常心驚,蘇琅琛慌的顧不得身上的傷口便急急去扶慕君颉,另一只手按照以往治療虛喘症的急救方法,快如閃電的點上慕君颉背部數個穴位,驅以內力疏通。

可他的行為毫無作用,懷中的身體冷的像冰,下一刻,竟已如凋零落葉般頹然倒下,那雙漂亮的眼眸在蘇琅琛無比驚痛的目光中靜靜閉上。捂着嘴咳嗽的那只手也随之無力的垂了下來,蘇琅琛驚駭的睜大了雙目,只見那只白玉般的手心上星星點點,盡是刺目的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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