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咳血

蘇琅琛語氣清淡,卻無形中有種強壓壓迫着人的神經。徐子易跪在地上不敢回話,其他人也大氣都不出,氣氛仿佛一瞬間凝固了,屋內頓時靜的連掉根針都能聽見。

這時候,卻有個小小的聲音響起,還帶着剛睡醒的沙啞:“……琅琛。”

蘇琅琛低下頭,看到懷裏的慕君颉已經醒了,正睜着一雙大眼看着他,瞳仁柔柔亮亮的,像會說話。

議事廳的書案比較高,下頭的幾個堂主又沒敢認真盯着蘇琅琛那邊看,所以根本不知道慕君颉也在。一聽到慕君颉的聲音,一個個先是愣了愣,接着都暗暗松了口氣。就連蕭躍也在心裏默嘆徐子易今日真是命好,竟輪到少主在場。

果然,蘇琅琛的神色頓時柔和下來,低下頭輕聲問懷裏的小孩,“睡醒了?餓不餓?”

慕君颉雖然從早上到現在什麽也沒吃,但是他剛醒,沒什麽胃口,于是搖搖頭。

蘇琅琛軟言勸道:“我讓人煲了茯苓排骨湯,先喝點好不好?待會好去飯廳吃晚飯。”

湯從中午就開始煲了,連骨頭也炖的又軟又爛,仆人轉眼把湯端了上來,香氣四溢。慕君颉坐直了身,看到底下跪着的徐子易,便問:“徐大哥做錯什麽事了麽,為什麽要罰他跪在地上?”

蘇琅琛細心篩瀝去了中藥和排骨,只剩下清亮純香的湯汁,然後倒進小瓷碗裏,一邊用湯匙舀了湯喂給慕君颉,一邊淡淡掃了徐子易一眼,“他辦事不利,罰他跪算是輕的了。”

“什麽事辦的不利?”慕君颉從一年前就在蘇琅琛的教導下開始處理事務,對莊中發生的大小事都有一點了解。他張嘴喝了一口蘇琅琛喂的湯,想了想又問:“是不是青陽幫的事?”

“恩。”蘇琅琛又舀了一勺湯仔仔細細的吹涼了,一邊命徐子易将這三個月來的所為再彙報一遍給慕君颉聽。

青陽幫在江湖上不大不小,在蘇琅琛眼裏更不過是個下三流的草寇河盜組成的烏合之衆,根本不值一提。但自從半年前青陽幫新上任了個副幫主李荙,不知以什麽手段控制住了平江到杭州一帶的水域,整個幫派都跟着壯大起來。栖霞山莊有将近一半的生意需要走水路,偏生青陽幫不知好歹,過往的貨船不是收費就是打劫,雖然不足為懼但也甚為頭疼。蘇琅琛命徐子易不着痕跡的架空整個青陽幫,順便控制平江到杭州的整片水域,可徐子易忙了三個月,只差派人直接把整個幫都滅了,也沒尋到什麽突破口。

慕君颉認真聽徐子易說完,點點頭說,“有時候,外部施壓過大,他們內部團結一致對外,反而會形成強大力量,難以取勝。但是,如果他們內部起了糾紛或隔閡,互相反目為仇,我們則能不動一兵一卒獲得成功。”

蘇琅琛對青陽幫的事心中早有定數,卻只管繼續給自家小孩喂食,有意放手鍛煉慕君颉自主處理事務的能力。慕君颉小口小口的把湯咽下去,問徐子易:“既然從外部入手不行,有沒有考慮內部?青陽幫內部沒什麽矛盾嗎?”

“都查過了,沒有。”徐子易道:“李荙曾救過宋威一命,之後被宋威引為副幫主,宋威感激李荙的救命之恩,李荙感激宋威的知遇之恩,兩人之間不要說矛盾了,都到了生死之交的地步了。”

“沒有矛盾就制造矛盾。”慕君颉歪歪腦袋,甜甜一笑,“反間者,敵之間而間之也。兩個人之間相交越好,面對背叛和欺騙就越是覺得憤怒和不可原諒,憤怒會讓人失去對事物的基本判斷。而人心就是那樣奇怪的東西,一旦産生了間隙,哪怕只有一絲一毫,也無法恢複如初了,裂痕反而會越來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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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矛盾的方法有很多,這方面就不用我多說了吧?”慕君颉頓了頓,又道:“不過我這邊也想了一個,徐大哥可姑且一聽,簡單說來就是無中生有再加栽贓嫁禍。青陽幫也安插了我們的人對不對,你可以先……”

慕君颉和徐子易已經認真讨論開來,蘇琅琛卻有些怔怔的看着慕君颉,神情帶着一絲難以言說的複雜,周遭的聲音似乎都沒有入耳。

直到所有事務都處理完,蘇琅琛和慕君颉回到琅閣偏廳,蘇琅琛的目光依舊沒有離開慕君颉分毫,猶疑片刻後輕聲開口:“慕慕,你剛才……”

蘇琅琛還沒說完,就被慕君颉打斷了。小孩像小鴿子一樣側着腦袋問:“琅琛,你是想說我用挑撥離間計來對付青陽幫,手段不夠光明正大,對不對?”

“當然不是。”蘇琅琛果斷的搖頭道:“成大事者,當斷則斷,能狠則狠,別說是對青陽幫這種不守江湖規矩的河盜,就算是對名門正派,也沒必要婦人之仁。弱肉強食,贏者生存,婦人之仁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以你的年紀,能有這樣的殺伐果斷,雖然還不夠成熟不夠狠決,但已經很難得了,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怪你?”

慕君颉聽罷,忽然眨了眨眼:“琅琛,是不是不管我做什麽,你都不會怪我啊?”

蘇琅琛看着慕君颉一副好奇寶寶的模樣,有些好笑的點點頭。

“那我要是找人挑釁滋事、打架鬥毆呢?你也不怪我?”

“嗯,”蘇琅琛對慕君颉的武功很是放心,知道小孩聰明精怪,更是個從來不會吃虧的主兒,道:“你打贏了我有獎。”

“我要是把人家給打傷了呢?”

“打傷了我賠償。”

“我要是殺人放火呢?”

“你要殺誰,我替你殺;想放火,我幫你點,”蘇琅琛語氣平和的像是在說一件極正常又理所當然的事,“不然你毛手毛腳的,我怕你會燒到手。”

“我……”慕君颉挫敗的撅起嘴,反倒被蘇琅琛淡定的态度弄的憋悶起來。那邊仆人已經布好了晚飯,飯桌中間擺了個青釉瓷瓶,插了幾支新摘的茶花,紅色的花朵吐蕊争豔,讓人看着賞心悅目,勾起了幾分食欲。清淡的花香混着飯菜香一起傳來,慕君颉也覺得有點餓了,頭回自發自覺的跑去飯桌吃飯。

蘇琅琛跟在慕君颉身後落了座,随口問了句:“這花是誰摘的?”

正在一旁擺碟子的蘇燕忙停了手裏的活,恭恭敬敬的答:“回莊主,是奴婢。”

“這花開的不錯。”蘇琅琛擡頭掃了蘇燕一眼:“你就是慕慕前些天從墨閣要來的那個吧?”

“是,奴婢蘇燕,一定盡心服侍少主。”

“嗯,看起來還算聰明穩重。”蘇琅琛點點頭,話鋒一轉:“但在栖霞山莊,再沉穩聰明也沒用,忠心才是最重要的。”

蘇燕忙認認真真的道:“奴婢自當對栖霞山莊忠心耿耿。”

“我不需要你對山莊忠心,也不需要你對我忠心,我只要你對慕慕忠心就夠了。”蘇琅琛夾了一口菜到慕君颉碗裏,“若你對慕慕有半點不盡心,我不介意讓你體會一下什麽叫連死都是一種奢侈。”

蘇燕立即跪下來,言之鑿鑿:“請莊主放心。”

雖然蘇琅琛已經命人查過蘇燕的身世背景,但蘇燕今後畢竟是貼身伺候慕君颉左右的,蘇琅琛不允許出現半點差池,怎麽也得敲打一下。慕君颉多少也知道蘇琅琛的用意,便沒有吭聲。慕君颉吃了幾口飯,又想起蘇琅琛剛才沒說完的話,問道:“琅琛,既然你方才想說的不是青陽幫,那是什麽?”

蘇琅琛微微一滞,臉上又浮現出那種複雜的神色,緩緩開口:“慕慕,你先前在議事廳,有說過兩個人之間相交越好,對背叛和欺騙就越是不可原諒,而人心一旦産生了間隙,哪怕只有一絲一毫,也無法恢複如初了……”

“嗯,”慕君颉低頭認真啃手裏的雞翅尖,有些不解的問:“怎麽了?”

“假如,”蘇琅琛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怎麽開口,“我是說假如,有一天你得知你身邊最親近最在意的人曾經欺騙過你,你能原諒他嗎?”

“那要看是什麽事了,我也經常騙人玩啊!”

“不是你平日裏玩鬧的那種欺騙,是那種情感上或原則上等比較嚴重的欺騙。”

慕君颉微皺起眉想了想,然後搖搖頭說:“不能。”

蘇琅琛神色微變,“若那個人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也不能原諒嗎?”

慕君颉放下手中啃完了的雞骨頭,說:“就算情有可原,但欺騙總歸是欺騙,那些苦衷和情非得已,都不過是為自己找的借口罷了。”

“…是嗎……”蘇琅琛的聲音聽起來竟有絲失魂落魄的味道,慕君颉敏銳的感覺有些不對勁,輕聲問:“琅琛,你怎麽了?”

“沒事。”蘇琅琛擡頭看向慕君颉,表情已瞬間恢複正常,然後夾了一筷子青菜到慕君颉碗裏,“不要光吃肉不吃菜,挑食對身體不好,就長不壯了。”

慕君颉最怕吃青菜,不滿的頂嘴:“要是我長的又胖又壯,最後長成張飛那個樣子,五大三粗又滿臉胡子怎麽辦?”

“又胖又壯也沒什麽不好的啊,身體健康就行。來,張嘴,”蘇琅琛将青菜送到慕君颉嘴邊,面不改色的繼續喂食,“你就算長成張飛,也是聰明可愛的張飛。”

一頓飯下來,慕君颉被逼着吃了好幾團青菜,憋悶的不行。小孩睡了一天又吃飽了飯,倒是精神十足,吃完飯就想往外跑。外面的細雨雖然停了,但是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慕君颉站在院子裏的梅樹下看着墨藍的天,神情略有些失望。微側過頭,餘光掃到身後走來的蘇琅琛,眼睛一亮,就像夜晚的露水般,暗地裏漾着光,然後猛地轉身,抄起一根直長的梅枝折斷當劍,迎風揮出,又快又準的直取蘇琅琛咽喉。

樹枝還未到,淩厲的劍氣已震碎了北風!

蘇琅琛腳步一溜,随即後退四尺,堪堪躲過。樹上的梅花因樹枝的折斷而紛紛抖落,慕君颉從飄飛的花瓣中起身一躍,淩空倒翻,一根樹枝化作幾重光影,向蘇琅琛當頭灑了下來。

蘇琅琛周遭都在劍氣的籠罩之下,無論哪個方向都無處可避。蘇琅琛立在原地不動,舉掌相迎,樹枝在距蘇琅琛只有一厘米地方被他用內力一截截的盡數斷裂,一塊塊掉在地上。

“沒意思,”慕君颉扔掉手中的斷枝,撅起嘴,“一點也不好玩。”

蘇琅琛走上前幫慕君颉拿掉頭發上的梅花瓣,寵溺的笑道:“不錯,武功又進步了。”

“可還是比你差。”慕君颉嘴撅的更高,“比趙宗治也差。”

“我比你大将近八歲之多,又自幼便勤練至今,若是還武功不濟,我也不用混了。何況以你的年紀,武功已經很強了,連一向眼高于頂的大長老都說你是難得的習武天才。”蘇琅琛這話倒是實話,沒有絲毫的安慰或誇大的成分。然後又笑着道,“再說以你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懶散态度,還能有這樣厲害的武功,該值得慶幸才對。”

慕君颉一聽更不樂意了,一掌揮來,“你取笑我!”

蘇琅琛側身一轉,巧妙的化解了慕君颉的掌法,還順勢握住慕君颉的手,一把将小孩整個身子都拉到自己懷裏,輕聲哄:“等過了年,初春三月就要在華山開始武林大會,要選新的武林盟主,我帶你去看看熱鬧好不好?”

慕君颉從出生就跟着父親參加過武林大會,到後來都多的記不清有多少回了,對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用各種光明或卑鄙的手段争權奪勢沒有興趣。慕君颉看着梅花樹,眼前慢慢浮現出了父親和林獻之的樣子來,緩緩道:“琅琛,我忽然想再回一次汴京。”

月下,小孩的睫毛上晶瑩透亮,似乎凝着露霜。蘇琅琛覺得有點奇怪:“慕慕,你不是洛陽人嗎,什麽時候去過的汴京?”

慕君颉比蘇琅琛更覺得奇怪,心道當年自己不就是在汴京救了蘇琅琛的命嗎?可随即又想到當年他給蘇琅琛的玉佩至今還被蘇琅琛好好的戴在脖子上,而蘇琅琛給他的玉佩早就被他給了別人,怕蘇琅琛生氣,就沒再說話。

蘇琅琛摟着慕君颉坐在長廊邊,手慢慢的撫着慕君颉的頭發,柔柔細細的感覺,就像慕君颉本人一樣惹人喜歡,連心也跟着一起柔軟起來。蘇琅琛把下巴靠在小孩細柔的頭發裏,獨自一人微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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