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底線

浴池很大,通過暗渠從山裏引入的溫泉水由池壁四周鑄的瑞獸口中淌出,水流滴滴答答叮叮咚咚,音色動聽。池岸邊的白色大理石上點了一排燭燈,明亮的燭光照在的水面上,光影重重波影晃動,有種動人的神秘和美感。慕君颉就站在水中,眼神有些悠遠,不知在想什麽,手裏拿着那把他從不離身的匕首,專注而安靜的擦拭。少年勻稱的骨骼,挺直的背,修長的脖頸,安靜的側臉,無意間形成一個優美的弧,蘇琅琛靜靜注視了慕君颉半晌,才輕輕開口喚道:“慕慕。”

慕君颉聞聲轉過頭,笑着問:“琅琛,你怎麽來啦。”

蘇琅琛板起臉:“我要是不來,你連晚飯都不吃了是不是。”

慕君颉自知理虧,企圖靠賣萌撒嬌胡攪蠻纏來蒙混過關:“琅琛,就是因為你沒來,所以我才茶飯不思、食不甘味、不念飲食……”

“嗯,成語學的不錯。”蘇琅琛完全不吃慕君颉這一套,直接打斷他,“洗完了再陪我吃點。”

慕君颉悻悻的低下腦袋,任由蘇琅琛幫他擦背,待慕君颉全身都洗好了,蘇琅琛接過蘇婉手中的大毯子,直接将慕君颉一裹,把小孩全身包的嚴嚴實實的像個粽子,還是香噴噴白嫩嫩溫乎乎掀開了就可以吃的那種,然後抱着他通過浴室的暗門徑直進了卧室。

蘇婉端了新做的飯菜進卧室,綿而不膩的海鮮粥和各色清爽的小菜讓人食指大動。深秋的天氣越來越涼,慕君颉怕冷,縮在毯子裏趴床上穿衣服,從蘇琅琛的角度只看到厚厚的羊絨毯裏鼓起來一小塊滾來滾去,就像蛹裏一扭一扭的蠶寶寶。蘇琅琛看着覺得好笑,便伸手揭開粽子的一角,看着露出的白嫩嫩的粽子餡兒,忍不住湊上去啃了一口。

慕君颉好容易在毯子裏把衣服穿好了,臉頰被蘇琅琛啃的癢癢的,不滿的嘟嘟嘴。

小孩無辜的眼神,柔軟的嘴唇,讓蘇琅琛看得一陣燥熱。蘇琅琛覺得自己的定力好像越來越差,暗嘆了一聲,将目光轉移到矮幾上的飯菜上,道:“慕慕,過來喝點粥。”

慕君颉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很容易犯困,洗完澡就更想睡了,于是順勢往床上一滾,縮成一團,聲音也有些迷糊:“……我不要喝,我要睡覺。”

“就喝一點,”蘇琅琛伸手把小孩撈回來,“喝一點再睡,不然你胃又會難受。”

“怎麽會難受?”慕君颉不滿的頂嘴,“我哪有難受過?”

“沒有過嗎?”蘇琅琛故意疑惑的問立在旁邊貼身伺候慕君颉的蘇婉,“蘇婉,那上次因為晚上不吃飯而大半夜胃疼的睡不好,還攪的整個琅閣都沒睡好的人是誰?”

蘇婉忍着笑答:“回莊主,這事過去有一段時日了,奴婢記不得是誰了。不過那夜是藥閣的徐大夫來看診的,他一定記得,要不奴婢讓人叫徐大夫過來?”

“嗯,”蘇琅琛煞有介事的點點頭,“那就趕快讓他過來吧。”

“不行!不許叫他來!”慕君颉最怕徐大夫,立馬就急了。在他印象中徐老頭總是會弄各種各樣的苦藥讓他喝,還老愛啰嗦個沒完,什麽這個也要注意才行啊,那個也要多吃才好啊,簡直像老和尚念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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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君颉再一看蘇琅琛老狐貍似的表情,明白自己被耍,頓時炸毛,指着蘇琅琛道:“琅琛,你欺負人!婉姐姐,你竟然聯合琅琛一起欺負我!”

“奴婢是真的記不得了,哪裏敢欺負少主。”蘇婉是慕君颉來栖霞山莊頭一天就貼身服侍他的,跟在慕君颉身邊已經三年,對慕君颉忠心耿耿又十分親近,主仆之間的相處很随意。蘇婉淺笑着道,“奴婢只記得徐大夫說過,胃若長時間一直空着,便會火燒一般的疼,長此以往還會落下病根,要少吃多餐才好。”

“嗯,蘇婉說的很對。”蘇琅琛這邊已經舀了一勺粥,用嘴輕輕吹了吹,“慕慕,聽話,陪我吃點。”

慕君颉鄙視的看着蘇琅琛,腹诽道舀粥也要舀的那麽優雅好看幹什麽,喝到嘴裏還不都是一樣的味道。

蘇琅琛很無辜的把他鄙視的眼神全單接受,誰叫他方才惹惱了他呢。但他很懂怎麽轉移他的注意力,“慕慕,嘗嘗這海鮮粥好不好,是特地從平江府運來的新鮮食材,慢火煮出來的,做的時候也沒加什麽調料,味道清甜又鮮美。”

慕君颉心裏繼續腹诽,海鮮連鹽都不加豈不是很腥,怎麽可能味道清甜?

蘇琅琛輕輕笑道:“不會腥,你嘗嘗看。”

慕君颉擡頭瞪向蘇琅琛,蘇琅琛一定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老狐貍,不然怎麽他總是能知道他在腹诽什麽?

“乖,別胡思亂想了,快喝粥。”蘇琅琛把慕君颉抱坐在自己腿上,用小勺把吹涼的粥喂了一口進去。

慕君颉含在嘴裏嚼了嚼,果真鮮鮮甜甜,一點也感覺不到腥味,滿意的眯起眼咽了下去。

看着慕君颉吃東西的可愛樣子,蘇琅琛心裏就癢癢的,給小動物喂食什麽的果斷很有愛。蘇琅琛摟着慕君颉,覺得懷裏小身子骨一點重量都沒有,得多喂喂。慕君颉在蘇琅琛懷裏乖乖的一口一口喝粥,待喂了大半碗,終于抵不住困意,腦袋已經一點一點的了。好容易一碗粥喝完,整個腦袋都垂了下去。

蘇琅琛放下勺子,輕輕搖了搖懷裏困的迷迷糊糊的小孩,低聲哄:“慕慕,你頭發還沒幹,再等一會兒再睡……”

慕君颉鴕鳥一般避而不聽,把腦袋縮的更低,身體完全蜷成一團了。蘇琅琛有些好笑的把慕君颉抱到床上,然後将他濕漉漉的頭發全部撥到一側,一邊輕輕的按摩頭皮一邊用毛巾一點點幫他擦頭發。

很明顯蘇琅琛按摩的很舒服,慕君颉心滿意足的無意識的嘟囔一聲,翻個身子繼續睡了。蘇琅琛看着慕君颉香甜的睡臉,親了親他的額頭,然後用內力把他的頭發全部烘幹,幫他掖好被子。

轉眼就入了冬,初冬的清晨幹爽而寒冷,熹微的晨光穿過微涼的空氣照在人身上,遠遠看去仿佛鍍了一層金邊。吃完早飯沒多久,趙昭風又聽到慕君颉的聲音遠遠傳來。

“木頭,木頭!”

慕君颉的聲音清亮而且充滿了純真的味道,不管什麽名字被他念出來,都象是微風從肌膚上劃過般舒心。慕君颉轉眼間跑到了趙昭風的面前,這一次手裏竟拿着一柄劍,氣喘籲籲的說:“木頭,這是我賠給你的劍,你看喜不喜歡?”

趙昭風一想起自己被慕君颉弄斷的劍就來氣,沒好氣的随便擡頭撇了一眼。這一看卻是一怔,發現慕君颉手裏的劍竟然是用玄鐵做的。

慕君颉笑眯眯的:“你以後就用這把劍吧,這把劍可是怎麽都不會斷的。”

“你從哪弄的玄鐵?”

“木頭,”慕君颉笑意盈盈的臉忽然湊過來,眨巴着大眼說:“你喊我一聲師哥吧,喊我師哥我就告訴你。”

趙昭風聽了,轉身就走。慕君颉拉住他,“不喊就不喊,男子漢大丈夫,那麽小氣。”說着說着又委屈起來,語氣尤為可憐:“我為了幫你打這把劍,千辛萬苦的弄來玄鐵,還熬夜畫圖紙,又專門跑去找莫修鑄劍,忙活了好多天,大清早拿到劍就給你送來,你不領情就罷了,還這麽對我……”

慕君颉毫不餘力的發揮演技,越說越委屈,撅着嘴,一雙大眼眨眨好似又要哭了起來。趙昭風明知這小孩都要成精了,眼淚說來就能來,真真假假的根本讓人分辨不清,可是他也不知犯了什麽邪,一看慕君颉要哭,心裏就硬不起來了,只能停下腳步。停了片刻,趙昭風忽然覺得不對勁,回頭問:“莫修?江湖上千金難求的鑄劍師莫修?他不是退隐了嗎,你怎麽可能找他去鑄劍?”

“我告訴你,你可不能說出去。”慕君颉故作神秘的壓低聲音,笑着說:“莫老頭這兩年就隐居在這山下的安懷鎮上,他上回跟我打賭打輸了,答應不管什麽時候我找他鑄劍他都幫忙。下次有機會帶你去見見他,好不好?”慕君颉說完,把劍遞過去,“你快試試怎麽樣。”

趙昭風盯着慕君颉看了半天,心裏想着像莫修那樣傳說中的人物竟然也能輸給慕君颉,這小孩真是個妖孽。趙昭風皺着眉,最終接了劍。

接過劍的那一刻,趙昭風便是一怔。手心握住劍身的一瞬間,便感覺這就是自己要找的劍,最适合自己的劍。拔劍出鞘,氣勢如虹,刃薄鋒利,寒光耀目,趙昭風覺得全身暢快,心生豪氣,劍身仿佛能感應他的情緒,也跟着鳴鳴作響。劍好像是有靈魂,揮動起來竟随着趙昭風的心意,出招時鋒芒畢露,收勢時沉穩內斂,一招下來,收放自如,人劍合一。

“怎麽樣?覺得合适嗎?”慕君颉仰頭認真問,“我特地觀察了你的氣力和招數,并且參考你的習慣和性情才畫的圖紙,再加上莫老頭的鬼斧神工,覺得這把劍一定會适合你。”

趙昭風心頭一震,這一震非同小可。這把劍的長短、大小、重量、色澤、樣式,和自己的手掌、腕力、性格、喜好、武功路數,的确契合的天衣無縫。趙昭風自認從小掩蓋心思的功夫就不差,自己的一些習性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不知道,卻被這個才認識一個月的小孩看的通透。單單只看劍的長短,便足以讓趙昭風暗暗心驚——大長老教的劍法最适合二十一寸長劍,而慕君颉為他打的這把卻是十七寸。

趙昭風轉頭看向慕君颉,仿佛要把他身上穿個洞出來。只有趙昭風自己知道,他最擅長最喜歡的劍法并非大長老所教的劍法,而是玄天劍法,需得用十七寸劍才好發揮極致,可他平日練武時并不曾顯露過一分一毫。

這時候,趙昭風忽然瞥到了劍身上有一個奇怪的紋樣,凝神一看,畫的竟似乎是根破木頭。趙昭風擡頭便質問慕君颉:“這是什麽?”

“當然是木頭了!你看我畫的像不像?好不好看?”慕君颉眼睛頓時亮亮的,一副做了好事等待誇獎的興奮樣子:“你看這根木頭多有氣勢,多有個性,多配你!直直的一根立在那裏,我在上面還刻了幾片兒迎着風招搖放蕩的小葉子呢,你叫昭風,樹大招風嘛……”

‘招搖放蕩’這幾個字聽在趙昭風耳裏尤為清楚,趙昭風心裏直窩火,怒也不是嗔也不是,望着明晃晃的劍身上刻着的那根醜醜的木頭和那幾片葉子,一口氣憋得連頭都跟着疼。慕君颉興高采烈的又補了一句,“對了木頭,你的劍柄上也有刻木頭呢,那根木頭上的葉子更多……”

趙昭風閉眼吸了口氣,忍着不去看劍柄,更不看眼前慕君颉笑嘻嘻的臉,心裏直腹诽。怎麽讓他認識了這麽一個妖孽,趕又趕不走,打又打不得,天天在他眼前晃,簡直能要人命。

慕君颉見趙昭風收下了劍,便又跑到樹上看書去了。午後的山風清涼,吹的楓葉沙沙作響,趙昭風盤腿坐在石頭上閉目調息,聽着不遠處慕君颉淺淺的呼吸聲和偶爾的翻書聲,心境慢慢安定下來,運功很快就進入了狀态。

将近申時,慕君颉看書看累了,伸了個懶腰跳下樹,跑向趙昭風拉他的手:“木頭木頭,我帶你去廚房吃東西吧。”

趙昭風睜開眼,面無表情的甩開慕君颉:“還沒到晚飯時間呢。”

“是還沒到,可你現在是不是有點餓了?先吃點點心墊墊肚子。”慕君颉再次拉趙昭風的手:“而且你說了願賭服輸,答應不管做什麽都陪我的。”

趙昭風沒說話,只能任由慕君颉一路拽着往廚房方向走。由于連年喝藥,慕君颉身上混合了藥香以及少年特有的味道,形成一股好聞的清香。小孩的手不大,軟軟的,握在手裏很舒服。只是溫度冰冷,一點熱氣都沒有,趙昭風無意識的微皺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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