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推心置腹

然而正如趙從古所說的,仁宗帝很快就沒有功夫再管其他事了。

天還沒亮,禁軍首領便匆匆趕進來跪下道:“陛下,延州來了急報。”

延州的急報從來就不會是什麽好事,仁宗帝的神色當即就一變,“宣。”

“德明簡直是瘋了!”仁宗帝還沒看完便将急報摔在地上,“朕和西夏才簽下同盟幾年,他就發兵了!”

其實這并非西夏國主德明的意思,要打這場仗的是太子元昊,野心勃勃的要借此次勝仗而立威。戰事在即,朝堂上主和派和主站派卻吵成一團,滿朝中武将本來就沒有幾個,文官又最擅長争辯,偌大的朝堂一時間竟如同混亂的菜場。

仁宗帝坐于金殿之上,聽着衆臣辯執不休,耳畔間嗡嗡作響,思緒卻飛到了遠處。腦海中浮現出的是一個已不在人世的身影,似乎正在灼灼地望着他。

是外表看來和他本人很相像的容顏,可那雙眼睛卻亮而有神,有着他永遠無法擁有的狂放高傲和自信灑脫。

仁宗帝閉上雙眼,是真的覺得有些倦了。似乎下面的大臣們也終于吵累了,殿堂之上安靜了一些,只剩左相和太師一齊叫道:“陛下,陛下。”

西夏來勢洶洶,此刻的形勢由不得不戰,這第一場仗不僅要打,而且要好好打。就算要讨論戰還是和,也得等第一場仗打完之後再說。仁宗帝沉聲問:“大敵當前,可有人願意為國出征?”

一時間滿朝徹底靜默下來,連剛才吵的最激烈的幾人都驀然變得一聲不吭。

仁宗帝忍不住怒極而笑,半響之後,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臣願出征。”

慕君颉站在武将之列,緩緩跪地,神色坦然:“臣定傾力報國,願立下軍令狀,不勝不歸。”

臨近臘月的天氣越來越冷,就算是陽光照在人身上也不覺得暖和。一場早朝直到中午才散去,仁宗帝的貼身太監苗懷政匆匆向慕君颉走近:“嚴大人請留步。”

禦書房裏的太監們已經全被遣退,內殿四周連皇家侍衛都一個不留。紫檀架屏風上畫着山河萬裏圖,繞過屏風走進去便看到鋪設明黃綢緞的書案,香爐中燃着絲縷的龍涎香,風從窗子灌進來,一聲聲敲打着窗棂。

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後,仁宗帝輕輕開口:“慕慕,你和霁開的眼睛很像。”

慕君颉整個人猛然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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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父親其實很早就相認了。”因為沉浸在回憶裏,仁宗帝的聲音非常緩慢,“十八年前我剛剛繼位,微服私訪洛陽,陪同的官員還有新任禦史林獻之。因遭行刺而恰巧被你父親相救,驚訝于相像的面貌,欲私下結為兄弟,卻沒想到,我們竟然是真的親兄弟。”

“慕慕,朕之前一直想暗中派人找你,本以為你和霁開一起離開了人世……”仁宗帝頓了頓,站起來望向窗棂,聲音一時間疲憊而蒼老,輕輕籲一口氣,“不知霁開地下有知,會不會怪朕這個無能的帝王,至今也沒能為他報仇。”

慕君颉握緊拳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仁宗帝轉過身朝慕君颉走近一步,細細的端詳着少年的臉,語氣含着不易察覺的疼愛:“慕慕,轉眼你已經長的那麽大了……你小的時候,叔父還抱過你,不過你肯定不記得了……”

出了皇宮,慕君颉沒有騎馬也沒有坐轎子,而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在街上走着。

趙宗治默默跟在慕君颉身後,始終不遠不近的保持着一定的距離,最終在慕君颉把這條大街走到頭的時候上前緊緊拉住了他的手,“起風了,回家吧。”

也許是因為家這個字眼太有蠱惑性,慕君颉愣愣的擡頭看着趙宗治,表情在這一剎那就像是迷路的孩子,讓趙宗治瞬間覺得無比心疼。若不是此刻身處于大街,恐怕會直接把心上的寶貝抱在懷裏一遍遍親吻低哄。

風越來越大,趙宗治的手掌又無比溫暖,慕君颉竟是沒有說話,乖乖的跟着趙宗治走了。

待走到嚴府大門口,慕君颉才像徹底回過神來一樣,把手從趙宗治手裏抽出來道:“木頭,你該回去了。”

趙宗治面無表情的跟着慕君颉進了門,“我看你吃完飯再走。”

慕君颉卻再次下逐客令:“我自己會吃。”

午飯的時間早就過了,廚房那邊把飯菜弄好了一直在熱着,含煙這個時候過來問:“公子,飯菜随時都可以上桌,要不要現在就……”

“要。”/“不用。”

趙宗治和慕君颉的聲音同時響起,兩個人都皺起了眉。趙宗治徑直吩咐含煙:“把飯菜都端上來。”

但凡對慕君颉身體好的事含煙都樂意辦,竟也不管慕君颉才是自己的主子就立刻跑下去張羅了。

慕君颉看着趙宗治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我剛才說了不用,你沒聽到嗎?等再過一會兒,我會自己……”

沒說完就被趙宗治打斷了,“再過一會兒究竟是過多久?”

慕君颉習慣性的又要說‘不用你管’,然而‘不用’兩字剛出口,便見趙宗治一雙深黑的眼睛定定看着他,竟如一頭孤狼般帶着危險和受傷的氣息。

轉眼間飯菜已經擺好了,慕君颉被迫移步飯廳去吃飯,趙宗治面無表情的坐在他旁邊為他忙活,細細的挑走魚裏的刺以及湯裏的蔥花,卻從始至終緊緊抿着唇一言不發,就像一塊在散發寒氣的冰錐。

飯桌上的氣氛因此而沉悶不已,感覺到身邊的寒氣越來越濃,慕君颉故意推開趙宗治給他的魚肉,自己伸手去盤子裏夾新的吃。

趙宗治把慕君颉自己夾的魚肉拿走,将自己挑好刺的推回去。

慕君颉卻再次推開,重新去夾。如此反複兩次,趙宗治終于開口:“有刺。”

“你不是在發脾氣嗎?”趙宗治一開口慕君颉就立馬不折騰了,擡頭看向趙宗治,唇角帶着一絲盈盈笑意,“既然都發脾氣了,幹嘛還和我說話?”

趙宗治的确是發脾氣了,但氣的不是慕君颉,而是他自己。

趙宗治的脾氣并不是很好,不僅如此還性格冷漠,對別人向來沒有多餘的耐心。他以前從沒喜歡過誰,也有過大家閨秀和官家小姐主動示愛,其中甚至還有個尋死覓活,他卻始終心腸狠硬态度冷淡,‘冷閻王’的名頭也因此在汴京傳開。

當時實在是想不通,這世上誰離了誰不一樣活?直到遇上慕君颉,才知道當時心腸之所以能那麽硬,原來是因為不愛。

如果真愛上了一個人,竟是真能願意和對方生死與共的。這輩子除了慕君颉外,他從來沒這麽認真對待和精心伺候過一個人,他可以不求慕君颉對他的感情做出回應,但最起碼希望慕君颉能正視他的心意,願意和他推心置腹。

慕君颉還在等趙宗治回話,趙宗治卻緊抿着唇又不吭聲了。

有時候望着慕君颉,趙宗治也會忍不住的幻想有一天能把這個人的心給捂熱了,讓他也能對自己付出同等的真心。然而幻想也只能是幻想,——慕君颉甚至連句實話都不願意對他說。

慕君颉自然知道趙宗治今日生悶氣是為什麽,他不是不願意說,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說,想了想還是決定撒謊:“關于請纓出征的事我也是在早朝上臨時決定的,不是故意事先不跟你說……”

“臨時?”趙宗治望着慕君颉,目光似乎能将他看穿,繼而越過飯廳的門,落在隔間窗前的書案上。

書案上的兵書和延州的詳細地形圖早在慕君颉去揚州之前就有了。

證據就明晃晃的擺在那裏,慕君颉一時有點啞口無言,只能承認:“好吧,的确不是臨時決定,是很早之前就打算好的。但哪個男人沒有上陣殺敵的想法?我身為一個武官,想要出征也無可厚非對不對?”

“你又騙我。”趙宗治沉默了半響才開口,聲音沉的仿佛有重量一般壓在慕君颉心上。

“……之前被困在石室裏的時候,你說你很高興能和我死在一起,我當時幻想着,你也是在意我的。你不知道你每個一舉一動對我來說都……”

趙宗治深呼吸一口氣,沒有再說下去。他怕自己一旦開了頭就收不回去,告訴自己要要點臉皮,留點自尊,否則只會讓慕君颉更看不起。

男人無法掩飾的傷心失望甚至是脆弱的神色讓慕君颉突然異常難受,聽趙宗治又深吸了一口氣,“慕君颉,我已經不奢望你能跟我說什麽實話了。我不管你出征的真實目的究竟是什麽,我只要你跟我保證一件事就好。”

“什麽事?”

“就是絕不會讓自己受傷,更不會讓自己遇到一絲危險,”趙宗治死死望着慕君颉,仿佛能如利刃般深深釘入他眼裏去:“你跟我保證,說你能做到。”

“……”慕君颉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負面情緒進一步充滿趙宗治的胸腔,就在他痛苦到幾乎想要發洩的時候,卻見慕君颉竟上前,輕輕吻了他一下。

很短暫的吻,只雙唇相貼了一下便即刻分開,卻帶有可以讓趙宗治安心和溫暖的感覺,嘴間說出的更是趙宗治做夢也想不到的話:“木頭,對不起,是我一直沒有跟你說,我是在意你的,那不是你的幻想。這次出征的确有我非去不可的理由,但我保證不讓自己有危險,也會注意自己的身體,”慕君颉頓了頓,“……因為我也喜歡你,要和你一起活很久很久。”

慕君颉說的很慢,每句話都經過細細斟酌并發自真心,卻沒想到趙宗治聽完後竟沒有任何動靜。

忍不住微皺起眉,這時又見趙宗治的神色變得很茫然,眼裏充滿着不可置信,呆愣的樣子簡直比一根真正的木頭還像木頭。

以為是自己說的還不夠誠懇,慕君颉便繼續道:“以後吃飯喝藥我會努力好好配合,要做什麽事之前也盡量跟你事先說一聲……總有一天我會把所有事情都坦白告訴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

似乎終于緩過神來,趙宗治的語氣還是有點不可置信:“……你也喜歡我?”

慕君颉點點頭,“雖然目前沒有你喜歡我的那樣多……”

剛才散發寒氣的冰錐似乎轉眼都化成了溫水,趙宗治看着慕君颉的臉上依舊面無表情,耳根卻一點點開始泛紅,甚至紅到了臉上,聲音竟有些結巴,“……我,……我不需要很多,只要你心裏有我就夠了……”

趙宗治覺得自己簡直快被慕君颉折磨瘋了,慕君颉總能輕而易舉就左右他的情緒,有時讓他幸福到如在天堂,有時又讓他痛苦到身處煉獄。前一刻還墜入寒冷深淵,而下一刻只是幾句話便讓他瞬時像被佛祖超渡過一般,一顆心如浸在溫水中。

慕君颉就是他的佛。

忍不住伸手把慕君颉整個抱在懷裏,慕君颉卻在這時候不舒服的咳了幾下,趙宗治立即緊張起來,“怎麽了?”

“嗓子難受,”慕君颉竟誤吃了一塊自己夾的魚,按住喉嚨皺起眉,“好像被魚刺卡住了……”

趙宗治趕快拿水遞過去,“先喝口水試試……”

慕君颉嗓子本來就細,咽水的時候覺得更疼了,難受的樣子讓趙宗治又心疼又自責,公孫離再次被暗七急吼吼的叫過來,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

慕君颉連飯也沒法吃了,被趙宗治摟在懷裏,翻來覆去怎麽都不舒服,連自己喜歡的魚都一并遷怒了,“嗚嗚,我以後再也不吃魚了……”

“好。”趙宗治立即點頭。

“都是你的錯……”

“嗯。”繼續點頭。

“嗯是什麽意思,要道歉!”

“對不起。”從善如流。

慕君颉覺得自己在趙宗治面前總是會變得矯情,殊不知趙宗治其實特別樂意縱着懷裏的寶貝發小脾氣。因為只有這時候慕君颉才不給他遙遠和冷淡的感覺,而是尤為真實可愛,讓他愛到的心都融化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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