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最終章

等到的卻是蘇琅琛。

一向注重儀表且舉止優雅的男人此刻卻略顯狼狽,急聲道:“慕慕快走,他們在這片民居裏埋了……”

蘇琅琛的話還沒說完,就猛然變了神情,緊接着便撲上去将慕君颉整個身體都包入懷中。

腳下的土地突然搖晃起來,連失去了內力的慕君颉都敏銳的察覺到了震感,乖順的待在蘇琅琛懷裏沒有掙紮。下一秒,便聽到耳邊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鳴,重到耳膜都承受不住,失聰般的嗡嗡作響。

蘇琅琛護着慕君颉翻滾了足足兩圈,企圖離開牆倒的範圍,卻還是有各種東西從鋪天蓋地的砸落下來,讓本就暮色沉沉的天光變成全黑。一片漆黑中慕君颉聽到一聲輕且壓抑的悶哼,——蘇琅琛死死地把他護在身下,替他擋住了所有沖擊。

剛才的響動簡直猶如天塌地陷,先是一閃而逝的爆破的火光,接着是轟鳴和搖晃,坍塌聲和砸落聲之後便是無盡的黑暗,最後一切都歸于沉寂,只剩下讓人不安的濃重的死亡氣息。

慕君颉的意識産生片刻的恍惚和空白,可稀薄的空氣和塵土火藥的熱氣讓他的大腦立即清醒回來,然後便清晰的感覺出身上的人用雙臂和肩背為他撐起一片絕對安全的天地來。

安全感這種東西慕君颉已經很久未曾感覺到了。

久到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并且讓他不願意回想。因為那發生在栖霞山莊,給予他這種感覺的就是眼前的蘇琅琛。自從離開栖霞山莊,即便是身處自己的府邸,有嚴叔和秦雲溪的輔佐,有趙宗治的陪伴和照顧,而已經長大的自己也可以不再依靠別人,也未曾再擁有安全感。

可就在此時此刻,慕君颉出乎意料且猝然不防地再次感覺到了,并且重新想起多年前的雨夜,他剛被帶到栖霞山莊的第二天,莫名因為響雷而害怕到捂着耳朵不敢睡。蘇琅琛将他整個身體都包在懷中,伴着窗外的閃電雷鳴非常有耐心的低低的哄,直到他安睡之後也沒有放開。

記得那個時候他靠在對方的胸膛,頭一次真切的體會到安全感,仿佛屋子塌下來都不怕。

慕君颉努力定了定神,“……蘇琅琛?”

生怕動的話會使情況更糟,他不敢貿然亂動,只能輕輕叫對方的名字。

然而蘇琅琛卻許久都沒有回應,讓慕君颉一下子産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慕君颉深吸一口氣,努力把心酸和惶恐都壓下去,重新喊:“蘇琅琛,琅琛……”

這次終于聽到蘇琅琛斷斷續續的回音,“慕慕,……你,有沒有,事?”

“沒有。”慕君颉忙答,“你呢?是不是受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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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琅琛張口想說話,先發出的卻是悶悶的咳聲。慕君颉心裏一沉,只覺呼吸都凝滞了,正着急的時候,耳邊響起了男人低低的笑,“慕慕是在,關心我嗎?”

蘇琅琛又喘了兩口氣,才回答慕君颉之前的問題,“我沒事,不怕啊。”

“可我聞到了血腥味……”慕君颉此刻完全沒有心情跟蘇琅琛開玩笑,“你不要騙我……”

剛才那聲轟鳴之後,他縱使被嚴嚴密密的護着,也能感覺到五腹六髒被震擊的疼痛,更何況是替他做肉盾的蘇琅琛。

蘇琅琛的情形的确很糟糕,爆炸的速度太快,他只來得及把慕君颉護好,下一秒火和利石便沖擊到背脊和後腦,哪怕武功再高也不可避免的受了重傷,連頭腦都差點不能保持清醒。迷迷糊糊中聽到他的寶貝的聲音,才靠着強悍的意志力重新睜開眼來。

蘇琅琛了解慕君颉至深,就算意識處于恍惚中也能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他的害怕,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舍得他擔心,“我真的沒事……乖,放松,節省點體力,救援的人很快就會來了……”

慕君颉也想讓自己放松,可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萦繞鼻端,根本放松不下來,連幽敝恐懼症都被強烈的緊張和不安壓制住了。

其實慕君颉的情況也不是很好,他如今內力全無,任何一絲撞擊都會造成內腑受傷。慕君颉向來不怕死,可他卻不知為何怕極了蘇琅琛會死。哪怕是最恨蘇琅琛的時候,都沒想過要對方的命。

黑暗中,慕君颉越發懷疑蘇琅琛是受了重傷,忍不住又喚了一聲,蘇琅琛半響才做出回應。而對方不回應的那段時間總讓慕君颉無比不安,所幸還能感覺到對方心髒的跳動。

兩人就這樣靠在一起,慕君颉每隔一會兒便喚蘇琅琛一聲,聽聞他回應才放下心來。

然而蘇琅琛的回應一次比一次慢,這一次竟是許久都聽不到一點動靜。

慕君颉試探性的伸出手去摸索,卻觸到了一手黏膩,總有種蘇琅琛會一睡不醒的預感,心慌的不停地喊他,“太黑了,我有點害怕,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蘇琅琛方才一直努力在強撐,可體力到底随着失血而耗盡,稍不留神便徹底陷入了黑暗。待被慕君颉好不容易喚回神來時,蘇琅琛一個激靈,竟有種在鬼門關走了一趟的感覺,恍惚也産生出自己這次或許真撐不過去了的想法。

就算他失去意識,兩只臂膀依舊保持着前伸的狀态死死撐在慕君颉的兩邊沒有松懈,就像是一種本能。

若是他死了,也不知道慕慕會不會為他傷心,還是為終于擺脫他而感到高興……

這樣想着,蘇琅琛忍不住斷斷續續的道:“……聽說,人要是死了,都要喝,孟婆湯的,一旦喝了,就什麽都忘了……”

“嗯,”慕君颉點了點頭,“只有忘了,才能了無牽挂的好好投胎……”

蘇琅琛努力撐起精神道:“可若是,不想忘呢?”

“那便要忍受忘川河的煎熬,若千年之後執念不改,便能帶着記憶去找他惦記的那個人……”

“慕慕,”蘇琅琛有些艱難的一邊喘息一邊道:“我願意為你等上千年,你信不信?”

“信又怎樣,不信又怎樣?”慕君颉的情緒突然變得有些失控,“誰稀罕你等了?蘇琅琛,我告訴你,你要麽就這輩子好好的活着,否則下輩子我更不會和你在一起!!”

心緒激動之下慕君颉受過傷的胸口也開始發疼,更重要的是這次不管他怎麽喊蘇琅琛都再也沒有回應了,——對方剛才說的那句話,竟仿佛是遺言。

慕君颉徹底慌了,心口也疼的越發厲害,幾乎喘不過氣。就在此時,終于隐隐約約聽到了模糊的喧嚣聲。

哪怕是幻聽,也是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慕君颉忙用力地嘶喊,不顧疼痛地去拍打身旁巨石,希望外頭的人能早些發現他們的準确位置,好讓蘇琅琛盡快得到救治。

慕君颉再醒來的時候身處在柔軟舒适的床榻上。

他不知道自己這一覺睡了整整六天,也不知道四周為什麽空無一人,只從房間的布置上看好像是趙宗治在外單獨建的寧郡王府,随即便急匆匆的下床,試圖找人。

奇怪的是,整個郡王府裏除了一問三不知的仆人之外,什麽都沒有,更別說想要探聽蘇琅琛的情況或者是找到趙宗治了。

仆人們像是被吩咐好了一樣,只會勸慕君颉多吃點晚飯和回房休息。而慕君颉一點胃口都沒有,只能依言回房,然後在房內意外的看到偷偷翻窗過來的東方遠。

“趙宗治安排好了人手,準備今晚約蘇琅琛赴死局。”

東方遠一上來就扔了一個重磅消息,讓慕君颉整個人一頓,然後繼續道:“……阿琛昨晚才剛醒,身上的傷根本沒好,……你都不管嗎?”

慕君颉從一開始的震驚一點點轉換為沉默,竟是不說話了。

東方遠頓時急了,“喂,慕慕,你不會那麽心狠,真的不管吧!”

慕君颉卻是擔心如果他插手,事情會不會變得更糟。他沒有回答東方遠的問題,而是擡起頭問他,“如果你是我的話,會怎麽做?”

“我的确也不會管。”東方遠直言不諱,“前任情人和現任情人之前是筆永遠扯不清的爛帳,作為一個商人,做每件事前都要考慮清楚值不值,而這件事風險高卻無結果,需要投入的精力和成本又太大,怎麽看都是樁不劃算的買賣,還不如置之度外。”東方遠卻在這時候頓了頓,“不過,我的答案不适合你,因為我做得到,你卻不行。——因為我沒有真正把那些情人放在心裏,而你,兩個都放不下。”

東方遠望着慕君颉,仿佛要望進他心裏:“你依然喜歡蘇琅琛,有多恨就有多喜歡。就算你們之間是段孽緣,你也躲不掉,——他也不會讓你躲掉。”

“東方大哥,”慕君颉低下頭,略帶諷刺性的淡淡開口,“你不愧是蘇琅琛的好友,說的話句句戳心。”

東方遠笑了笑,“慕慕,你要知道,你若是不上心,我說再多也戳不着你。”

慕君颉最終還是趕往到趙宗治的約戰地點,環視過一周,一點點皺起眉來。

兩層手持弓箭的暗衛們已經準備完畢,還有幾個江湖上的武林高手,趙宗治靜靜望着慕君颉,突然問:“你覺得蘇琅琛會不會來?”

慕君颉深吸了一口氣道:“木頭,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趙宗治沒有說話,緊抿的唇卻說明了他的堅持。慕君颉忍不住拉住他的手,“木頭……”

“是他先設計殺我。”趙宗治終于開口,“如果不是這樣,我就能帶着兵符早日趕到元孟,你就不會生命垂危而且失去武功。”

趙宗治的眸色越來越暗,眼底的執拗也越來越深,“我說過,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傷害你身體的人。”

慕君颉道:“我們忘記這件事好不好?該過去的就讓它……”

“你還愛他對不對?”

趙宗治突如其來的這聲問句讓慕君颉微微一愣,沒有回答趙宗治的問題,卻道:“木頭,你把這些人全撤了,我以後再也不見他,我們……”

蘇琅琛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傳來的,聲音透着虛弱,但語氣依舊帶着他獨有的氣勢,“慕慕,跟我回栖霞山莊。”

慕君颉擡起頭,只見蘇琅琛只身前來,竟是一個人都沒帶。

趙宗治的殺意變得無比濃烈,手微微一動,瞬間所有的弓箭都對準了蘇琅琛的方向,蘇琅琛卻面不改色,一字一句狠聲道:“趙宗治,你有本事就真的殺了我,否則我永遠不會放棄慕慕。但我要提醒你一句,我的人此刻全埋伏在濮王府,——你這邊殺了我,那邊我的人就會把你們整個王府都炸掉,你信不信?!”

趙宗治微眯起眼,渾身殺意已徹底外放出來,卻沒有再動。因為蘇琅琛是個瘋子,他幹得出來這種事,他做的瘋事也并不止這一件。

栖霞山莊之前就被劉太師的手下找上門,成為劉太師的江湖勢力,而劉太師覆滅之前的最後一道命令便是炸死慕君颉。也就是說,那條巷子的炸藥很可能是蘇琅琛親自執行的。

——他連自己都敢炸,自然也可以炸濮王府。

慕君颉其實已經想到了這一點,卻沒想到對方居然真的用命來做這種事。

因為誰都不能确定自己能在這樣強勁的爆炸中活下來,蘇琅琛唯一能确定的只是能保得慕君颉安全。

他沒有考慮自己的命,只考慮能不能通過這次行為來最後一次争取和慕君颉在一起的機會。

不是拿命來換取慕君颉的同情或者心軟,也不是要提出什麽要求,只是展示給他看,明明白白的告訴他:我可以把命給你。

真真切切的把命拿出來,血淋淋的一片。

也變相告訴慕君颉,如果沒有他,他留着這條命,也沒什麽用。

慕君颉和蘇琅琛之間的是非曲折,恐怕這世間,沒有人能夠扯清楚。慕君颉一開始有說不出的氣憤,更多的卻是無奈。因為東方遠說的沒錯,他還是喜歡蘇琅琛。而喜歡上這樣一個人,每日裏機關算盡,真是命裏的劫數。

“慕慕,”蘇琅琛異常溫柔的凝望他的眉眼,柔聲道:“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

看來連東方遠的勸說也在蘇琅琛的意料之內,慕君颉忍不住罵出聲:“陰謀家!”

“我承認我是個陰謀家……”蘇琅琛低低道:“但是,我是真的愛你。”

慕君颉轉過頭,只見趙宗治始終靜靜地站在那裏看着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麽,最終什麽也沒說的木木地站着,那雙眼睛深沉的像暴風雨前的大海。

然後轉身離開。

“木頭!”

慕君颉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這一刻的心慌竟然和誤以為蘇琅琛再也醒不來一樣。直至此時,他才可恥的發現自己竟自私到了這種地步,兩個都沒辦法放手。

趙宗治終究還是因他的喊聲而停下來,慕君颉氣喘籲籲的直直望着趙宗治的雙眼,“你要離開了,你對我徹底失望了對不對?”

他的聲音越來越慌亂,最後啞聲問:“……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趙宗治垂下了眼。

他怎麽會不要他,他是他第一個也是唯一喜歡的人,他仿佛是上輩子欠過他一樣,不管他做了什麽,多令他失望,可只要他稍稍露出一點點委屈,便總會忍不住心軟。他不要他,還能要誰?

許久許久,久到慕君颉以為趙宗治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卻聽他道:“我只能讓出兩個月。”

一向沉默內斂的男人首次展現出他的不容辯駁的霸道的一面,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道:“你只能在每年冬天最冷的那兩個月去栖霞山莊避寒,其他的時間都要和我在一起。”

慕君颉微微一頓,然後笑了起來,笑裏的前所未有的明亮和動人,仿佛再無一絲負累,夜色下的美麗雙眸仿佛落滿了星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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