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蕭景已經睡下了,趁着夜幕低垂,沈棠蹑手蹑腳地一個人出發,這是他第一次去那個地方,不由得懷着一點複雜而忐忑地心情。

真是荒唐,沈棠想,他這是要去祭拜自己嗎?

這一天他記得很清楚,每年的這一天,蕭景都會給他燒紙錢,連同蕭景家裏那份自己的“死亡報告”上也清清楚楚寫着這個日期——他總要看一眼“自己”。

墓地絕對算不上高檔,挨挨擠擠的普通公墓,好似一個幕天席地的大通鋪,擠滿了亡故的工薪階層。在帝都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即使是快到燕郊的遠郊區用地也緊張得很。

門口看守的大爺,見大半夜還有人來,有些奇怪,不過這裏除了墳裏埋着的骨灰,什麽都沒有,他用低啞的聲音提醒了一句:“燒紙去東邊空地!不能在墳前!”

沈棠點點頭,應了一聲,大爺便回了屋,關上燈,陵園門口再次恢複漆黑,時近冬日,連聲蟲鳴都沒有,安靜得讓人心酸。

沈棠嘆口氣,借着月光默默往裏走,自己上輩子好歹也是金牌經紀人,娛樂圈裏誰不客氣稱一聲“沈哥”?

他曾戲言自己是“喝最烈的酒,去最好的醫院搶救”,恣意情場,事業有成,逍遙快活,哪知最後竟落得這樣凄涼的下場。

他找到那塊印着“沈堂之墓”的墓碑,連個立碑人的名字都沒有,他上輩子無牽無挂,沒有親人,沒有子女,而唐宇軒是萬萬不敢也不會把名字署到他的碑文裏的。

沈棠從背包裏拿出一瓶“牛二”,利落地擰開蓋子,扁扁的瓶身,很容易攜帶,酒味很烈,直沖鼻腔,沈棠倒了一點直接灑在墓碑前,自己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精從喉嚨一路滾到胃裏,火辣辣地又燙又暖。

沈棠道:“喝點吧,哦,不對,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怎麽對飲呢?”

他又灌了一大口,烈酒驅走了些初冬夜裏的寒氣,反正四下無人,沈棠在陰森森的墓地裏,膽子反而大了起來。

很多時候,反而是人比鬼要可怕,他對着“自己”暢所欲言起來:“沈堂啊沈堂,你聰明一世,卻落得這樣凄涼的下場……”

沈棠從背包裏拿出幾盤供果,擺在逼仄的小供臺上,卻不客氣地自己吃了起來——他本來就是在祭拜自己。

可兩顆花生豆就着白酒入口,對着自己的墓碑,沈棠卻覺得難過起來,特麽的就算拿這具年輕了十幾歲的身體來換,就算長得唇紅齒白,足夠混娛樂圈的資本,老子也不想換,還是覺得原裝的好。

他伸手輕撫墓碑上的照片,其實就是張寒酸的證件照,朦胧的月色将小小的照片鍍上了一層清冷的淡光,裏邊的男人沒心沒肺地微微勾着唇角,眼神放肆而張揚。

三十幾歲的樣子,比不得如今的身體鮮嫩有活力,卻英俊得近乎輕佻,嘴邊一抹淡笑,帶着一點能把大多數小姑娘或是小0號迷得神魂颠倒的邪氣。

沈棠看着自己那張攻氣十足的臉,想到從前被害身死的往事,不由得悲從中來,那些被重生以來的種種經歷淡化了些的仇恨和不甘,又重新燃燒起來。

“唐宇軒、姜洛,還有那些你們欠我的、害我的,我沈堂統統沒有忘記,總有一天,要你們一點點連本帶利的吐出來。”他拍了拍自己的墓碑,“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現在我有家人、有事業,也有……”他頓了頓,沒有說完,改口道:“‘沈棠’會活得更好。”

沈棠對着自己那張兩寸照,凝視了片刻,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的神色頗為複雜,這種感覺似是延續似是告別,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再見了。”

哪知剛轉身,就見一個黑影站在不遠處,也不知是站了多久,沈棠吓了一跳:“誰裝神弄鬼!”

“阿堂。”

那人剛一開口,沈棠便木雕泥塑般動彈不得了,“阿堂”是蕭景對沈堂的昵稱,沈棠上輩子年輕氣盛之時,很有些江湖豪氣,喜歡別人尊稱一聲“沈哥”,連唐宇軒都是叫他“沈哥”比較多。

只有蕭景執意喚他做“阿堂”,分明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p孩,又是做top又是充大人,沈棠自己也驚訝當年竟然就那麽任他胡鬧了。

蕭景又喚了一聲:“阿堂,是你嗎?”聲音輕柔而緊張,好像生怕提高一點音量,面前的人就會如幻影一般,立時消失不見了。

沈棠張了張口,明明幾天前他還鼓足了勇氣跟蕭景坦白,可此時卻突然情怯了,在這片荒涼的墓地,身邊就是“沈堂”的墓碑,他卻叫他“阿堂”,一切都透着荒唐,何況是面對着蕭景,這個被他徹底辜負了卻心心念念記挂着他,至今也無法忘懷的蕭景。

一陣沉默後,沈棠道:“你不是睡着了嗎?”

蕭景道:“回答我,你是不是阿堂?”

蕭景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攥緊,連指節都因過于用力有些發白,可惜掩藏在夜色裏,讓人看不分明,沈棠道:“你不認識我麽,我當然是沈棠。”在沈棠蹑手蹑腳地下了床的那一刻,蕭景便睜開了眼睛,彼時他的心髒狂跳,有種自己的腎上腺素不要錢一樣流遍四肢百骸的錯覺,他怎麽會不記得這一天是什麽日子?

每年的今天,蕭景都會獨自開車去燕郊的小陵園,給沈棠燒些紙錢、元寶、甚至紙糊的ipad,蕭景從來不信這些,他只是固執地用這種重複的行動,與“沈堂”保持“聯系”。

而在這裏見到沈棠意味着什麽,蕭景心中再清楚不過,他突然急躁起來,不願與他兜圈子,質問道:“你為什麽來墓地?”

沈棠下意識支吾:“我、我來看看故友。”

蕭景指着他的墓碑:“你認識他?”沈堂小小的墓碑前,還擺着兩盤果仁和半瓶牛二,沈棠覺得自己編不下去了,正要說話,蕭景卻道:“阿堂,雖然我也覺得非常匪夷所思,可若是深究,疑點就太多了,真正的‘沈棠’是個異裝癖,為什麽會在一夜之間就轉了性?為什麽明明在帝都拍戲,卻不敢在自己的家裏多住,只能偶爾挑個周末回家?你在害怕什麽?”

“為什麽你和阿堂有那麽多相似之處?小動作、愛喝的飲料、有演戲的天賦和經驗、喜歡出風頭、喜歡跟漂亮的男孩女孩搭讪……”

沈棠覺得蕭景的形容雖然大部分符合事實,但他還是不敢茍同,什麽喜歡出風頭、喜歡跟漂亮的男孩女孩搭讪?他在他眼中原來是這樣的形象嗎?

沈棠真想嗤笑一聲,可出口的話卻帶了點不易察覺的顫音:“沈堂這樣花心好色,你為什麽還……不忘了他?”

蕭景在朦胧的月色下,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眼睛,緩聲道:“那一次我回國,見到你和唐宇軒……就下定決心想忘了你,可是……”蕭景自嘲似的輕笑一聲,“我做不到。”

這一句輕描淡寫的“做不到”,卻如同一把利劍,戳進了沈堂心髒裏最柔軟的部分,鈍痛忽然蔓延開來,他何嘗不知道蕭景依舊對他念念不忘,可他始終不相信一個人這麽多年,就算心裏裝着某位“愛人”的影子,還能真的為一個“前任”守節。

蕭景之前不是沒有挽回過,可那匆匆一面之後,他就又被蕭霆川抓回了國外,當時的年輕氣盛撂下的話未必出自真心,那一句“你就是喜歡虛情假意的戲子”,蕭景後悔了很多年。

這樣的咄咄逼人,也令沈棠只是回了一句讓他絕望的“對不起”,可時過境遷,他深信的“愛人”害死了他,以為的天長地久不過是一場笑話,而那個自己最對不起,最虧欠的人,就在眼前,現在這一句示弱一樣的“做不到”,卻讓沈棠心的髒都跟着抽痛起來。

終究是他負了他。

沈棠下定決心似的,澀聲道:“小景,是我辜負了你。”

蕭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如水的月光下,那張輪廓分明的俊臉,早已變得成熟深邃,可此刻卻如同孩子般,一下子濕了眼眶,蕭景狠狠一把将沈棠撈進懷裏,似驚似喜,想要說什麽,卻怕對方聽到自己帶着哭腔,所以只是一味忍者。

沈棠何嘗不知道,卻不說破,心中不由得更加百感交集,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能連連念着“對不起”,蕭景的懷抱很緊,過了好一會兒才将沈棠放開,他的眼眶仍然有些紅,聲音卻已經恢複了清明:“阿堂,我們回家吧。”

沈棠點頭:“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回到公寓已經是深夜,兩人卻都沒有睡意,沈棠變回了“沈堂”,自己卻有些不适應,問蕭景:“單憑我半夜出門,你就能判定我是去墓地嗎?”

沒想到蕭景卻道:“從在唐宇軒家裏發現你的時候,我就有了猜測,而唐宇軒後來大肆針對你,我就更加确定了。”他頓了頓,小心措辭道:“因為我知道你們是一起吸毒,所以只有你知道毒品的位置。”

沈棠突然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問:“你說誰和唐宇軒一起吸毒?”

作者有話要說:沈棠:從前我對前任說過“你若安好,就是晴天”。

蕭景:我看最近的天氣,他應該是差不多了。

唐宇軒: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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