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開開門關祁一愣。其實從貓眼裏看到賀成硯的那刻,他就已經愣過了,這下又愣,是愣賀成硯的動作:賀成硯正遞過來一本手掌大的皮封筆記本。
筆記本是關祁的,但關祁更注意到的是遞它過來的那只手,确切說,是那只手腕。第一次賀成硯向他推過來一本書,用的就是這只手。那時吸引關祁的是他瘦卻頗有力量感的手指,怎麽就忽略了手腕呢?
手腕作為連接部位最是靈敏,發起力來都是巧勁,巧勁是最能讓人舒服的。關祁在幾秒鐘之內就跑歪了思路。他想這手和紙本好搭啊,又好不搭:一雙越正經越引人思春的手。
“老吳收拾東西,在枕頭底下發現的。”賀成硯站在門口,沒有往裏邁步,但姿态也不像是馬上要走。
關祁把他讓進屋,這時才留意他的穿着,純白T恤,淺色長褲,他的氣質讓他在暑天裏自帶空調似的,看不出一絲燥熱。
“你還專門送一趟。”關祁誠心謝了他。
他說:“我想可能對你挺重要。”
其實也算不上重要,關祁随手記東西的本子而已。一些怕忘的計劃,一些要找的資料,偶爾還有一些閃念、靈感,亂七八糟,想起什麽記什麽。就因為大小合适,格外趁手,關祁用完一本總會再買同款。他知道這本落在賀家了,但沒想到有人這麽當回事,特意給他送上門。
“這沒有咖啡機,你得湊合一下。”關祁只能以速溶咖啡招待賀成硯。把咖啡端上茶幾,他問賀成硯:“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我問天耀了。”
“昨天問的?”
“嗯。”
關祁睨他一眼,心裏轉過一串話:看來你們哥倆的關系也夠親,賀天耀給你騰地方?好大方啊,真吃醋假吃醋?這麽說,他關祁不勾三搭四簡直是辜負賀天耀了,賀天耀真該留下來親眼看看……
“你來就只是送東西,不為見我?”關祁不正經地笑笑。
“我今天沒什麽事。”賀成硯的眼鏡片在陽光下泛了泛光。
你為什麽不直接給賀天耀讓他帶給我,你肯定知道他這幾天和我在一起。關祁看着他,在心裏問他這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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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真能聽到似的,推推眼鏡說:“我其實等了兩天,沒人來拿。”
是啊,如果關祁不提,誰會注意到他落了東西。賀天耀,賀炤,哪怕真動了氣的賀榮川,對關祁來說,找哪一個都比找賀成硯方便、有理由。但關祁懶得對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開口提這個本子,丢就丢吧,也不是非要不可。怎麽偏偏就是他連聯系方式都沒有的賀成硯給他送來了?
關祁沒有說話,好半天沒有說話。起碼二十多分鐘,屋裏靜得人好想眯一覺。整個賀家只有賀成硯了,能讓彼此間的沉默生出一種安寧。
“最近我知道一個秘密,但不知道該不該說。”關祁開口了。
“賀炤是我大哥的兒子?”賀成硯好輕描淡寫,速溶咖啡的味道都比他這話濃。
“你知道?!”關祁的語氣很咋呼,但他心裏不知怎麽并不感到十分驚訝。
賀成硯說:“再秘密的事也總有個縫,不然就不叫秘密了,那叫沒發生。”
“你從哪個縫知道的?”關祁問。
“我大嫂,”賀成硯說,頓了一下又糾正,“前大嫂。”
關祁的神經弦在某些事上敏感極了,一碰就顫,他幾乎立刻反應過來:“你說過的那個第一次吧?”他這次倒是心裏更驚,嘴上平淡。
賀成硯“嗯”一聲。
關祁笑:“我竟不知道該先好奇哪件事了。好吧,你怎麽和你嫂……你前嫂子攪到一起的?”
“沒有攪。”
“哦對,你說過就那一次。那一次是因為什麽?”
賀成硯想了想,搖搖頭,似乎他也說不清楚:“可能她心情不好吧。”
“心情不好就禍禍你?你大哥知道嗎?”
他又搖搖頭:“他們那時已經離婚了,但沒離家,家裏當時都不知道,後來知道了。”
“她是因為介意賀炤是你大哥的兒子才離婚的?”關祁問。
“這我不能肯定,也許她一早就知道,她那個人……”賀成硯抿了兩口溫吞的咖啡,沒往下說。
關祁也沒問,關祁問的是:“這麽大的事你大哥為什麽一直瞞着,說賀炤是你二哥的孩子?”
“三角戀是很說不清的一件事。”
這關祁實未料到。“你是說你倆哥都喜歡賀炤的母親,都以為自己是賀炤的父親?”
“其實這件事我嫂……她,她告訴我的時候我不是百分之百相信,但後來我翻出我二哥的日記,證實了。我們家沒有誰喜歡折騰書櫃,只有我喜歡,那時我正好高中畢業,暑假裏空閑多,偶然發現了。”
“你二哥在日記裏寫自己的戀愛故事?”
“他寫他恨我大哥。”
“為什麽?你大哥橫刀奪愛?”關祁腦子裏已經有一出戲了,就等着賀成硯給這出戲補足細節。
賀成硯說:“我大哥那時候上學在外地,還沒有畢業,也許因為聚少離多,又是地下戀情,他們分手過一段時間。我二哥,不能說趁虛而入,更像是他磨來的。他就是那種性格,像個孩子,對喜歡的東西撒不了手。”
當他得知她懷孕,他高興瘋了,不顧一切和家裏說要娶她。家裏怎麽可能同意?他那時才進大學,人生剛剛起程。父親讓他死了這條心,說賀家丢不起這個人,一個進城務工的小保姆,要家庭沒家庭,要學歷沒學歷,一張漂亮臉蛋就把你的魂兒勾走了?真有出息!
他以為兒子就是一時暈頭,只要抓緊彌補,一切都将步回正軌。哪想到兒子一條道走到黑,學也不上了,偷偷拉上女朋友玩私奔。再回來,孩子都要落地了。做父親的仍是不願吐口,不願認這個兒媳婦。
再後來,連賀炤都耳聞一二:他的母親生他而死,他名義上的父親受不了這個打擊,出了意外。
“日記是很情緒化的東西,有些言辭過于主觀,我說的是我提煉過的內容。”賀成硯長出一口氣,“從日記裏看,我二哥到死都不知道孩子不是他的。”
“那他為什麽這麽恨你大哥?”能寫出來的恨,肯定不是裝的。
“恨他懦弱,不敢娶她吧。也許還恨自己喜歡的人心裏有他的位置。”賀成硯這麽分析。
聽起來完全就是一場情感狗血劇,關祁不知該作何評價。半天說:“你大哥怎麽确定孩子是他的?”
“我不知道,我猜是孩子母親告訴他的。”
“哎呦,”關祁忍不住一個笑嘆,“這麽說她其實還是喜歡更你大哥,你二哥就是活着也就是個接盤俠。別嫌我話難聽。”
賀成硯搖一搖頭,看不出是嫌還是不嫌。“不管更喜歡誰,她都是我嫂子。”
“你倒想得開。”
“事實,畢竟賀炤是賀家的一份子。”
關于日記,賀成硯沒有告訴過家裏任何人。他把日記燒了,這麽多年,對大哥和賀炤的真正關系,他一直裝不知情。
“其實有沒有這本日記,我大哥也應該明白這日記裏的內容,否則他沒理由不認賀炤。”
他也內疚吧,關祁想,對這“一家三口”。不管怎樣,人走了,再也回不來地走了,有些原本看重的東西也就沒那麽重要了,何必呢?何必還把這些情感爛賬翻到光下?何必還計較真相?對賀炤不一定是好事。
關祁想起賀榮川曾對他表達過,不希望賀炤早戀,說賀炤這年紀還把握不了自己。現在想想,他說這話時心裏大概想的不僅止賀炤一個人。他倒也有不冷漠的一面,可惜全悶在心裏。他對賀天耀半父半兄式的照顧,說不定也是出于一部分情感轉移:他已經選擇了做賀炤的大伯,就不應當太過界。
關祁還想起賀天耀曾經說,三哥不怎麽參與家裏的事,只顧自己。但事實上局外人總是看得更清楚啊。賀成硯游走在家庭邊緣,對賀炤的關心點到即止,難說他不是想把生活裏更多在乎賀炤的機會留給大哥。
“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我就是個外人。”關祁早該詫異了。
賀成硯說:“人有時候挺奇怪,喜歡的人,你不一定信任,引起你欲/望的人,你未必和他精神相通,而信任的人,你又不一定很熟。”到最後這半句,他把視線轉向關祁,有所指了。
關祁和他對視一陣,恍然發覺他好陌生啊,不只在于不夠了解,連長相也陌生起來:之前怎麽沒注意到他左臉頰靠近耳朵的位置有一顆淺痣?
瞄着那顆痣,關祁說:“既然信我,那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八卦一下,你大哥更愛你哪個嫂子?”
“我不知道,也許都不愛。”
關祁倒是覺得都愛,至少愛一部分,不管怎麽說,是無法忘記的一部分,不然他怎麽就不再找女人了?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有了賀炤,他不想一心二用:就那樣把心分成兩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他發現他受不了。
“你喜歡她吧,你後來那個嫂子?”說着最後一個問題,關祁又冒出一個,而且更加八卦。
賀成硯不回答,垂着眼皮,看自己的右手拇指在咖啡杯把手上一下下摩挲。
關祁也看,眼睛随着他的手指一來一回,一來一回。
“哎,能把你手借我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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