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竹馬竹馬

方源就讀的學校名叫輕工學校,其前身是國營某輕工大單位的子弟學校,該單位的所有子弟從幼兒園直到初中畢業,都在此就讀。

當然,學校也招收本地段的其他孩子,于是方源就在輕工幼兒園大班認識了從對面商業小區新來的顧盼。

他倆雖然在同一個大班,卻并不是一開始就有交集。

說到他倆後來究竟如何混熟的,方源想起來就恨得牙根發癢。

其實也算他倒黴,他是被顧盼給招惹的。

那時候還是小不點的方源,一個人坐在草地邊緣的秋千上發呆。

正值家長接孩子的時間,方源的父母當時還在世,然而工作繁忙,他已經習慣了等待。

方源萬萬沒想到,他所在的秋千突然往高處蕩去。

“哇!——”

他忙不疊地抓住鐵鏈,卻還是從秋千上栽下來,摔了個大狗趴。

“啊,對不起!我是想和你玩……”

方源又惱又恨地從草叢裏擡起臉,看見是大班裏的一個小男孩,新來的,之前沒接觸過。

他仍舊覺得自己被欺負了,放聲哇哇大哭。

那日上天入地的體驗,對于年幼的方源來說,實在太過驚悚,以至于方源直到現在都記得特清楚。

他還記得,在那之後,顧盼為了給他賠罪,執意要當他的跟班,每天仗着個子大,在幼兒園食堂幫他搶飯搶菜,或者在平日裏幫他趕跑欺負他的小朋友,亦或是替他提東西……諸如此類,樂此不疲。

方源當時雖然年紀尚小,但他也禮貌地多次暗示顧盼,沒有這個必要,他不記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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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顧盼的纏繞技能似乎從娘胎裏就點滿了,怎麽甩都甩不掉,人小勢微的方源也就只好逆來順受,久而久之竟然也習慣了顧盼這塊牛皮糖的存在。

就讀學前班之後,方源才搞懂了顧盼名字的寫法,覺得這名字略嫌女氣。

幸好顧盼的身高和性格與名字相反,他是個為人爽朗的小高個兒。

顧盼很喜歡到處跑,每天吃過晚飯,顧盼會準時從商業小區出發,穿過小區前邊的大馬路,抵達方源居住的單位生活區,在方源家樓底下喊他,招呼他去散步。

有時方源心煩,或者覺得顧盼喊得讓他羞人,就裝作不在。

方源的媽媽急得想擰他耳朵。

結果顧盼往往就會轉而喊:“圓~圓~!圓~圓~!——”

在這裏要特別說明的是,方源的曾用名是“方遠源”,雖然很快改掉了,人小鬼大的顧盼卻記得特別清楚,所以顧盼念的“圓圓”二字,其發音可想而知——是念作“遠源”。

而且顧盼喊得特別認真,也特別抒情,把簡單的兩個字弄得一波三折,就像他平時用波浪尺在課本的必背段落下面畫線一樣較真。

方源發現如果再放任顧盼這麽喊下去,就會有更不知廉恥的昵稱産生,只好乖乖投降,應聲道:“曉得啦!”

每次方源下樓以後,兩個人就選定一個方向去散步,專找不熟悉的地方鑽,權當是探險。

散完步,往往已是月亮高高挂的夜晚,顧盼怕方源一個小不點走在路上不安全,就會把方源送回樓下,目送方源走上樓梯,再自己走回對面商業小區的家裏。

每年春秋時節,他倆在傍晚的散步活動,會順勢改成到河堤上放風筝。

顧盼手把手教方源做風筝,樣式非常傳統,削出兩條竹片,交叉成十字形,撐起一片菱形的月歷紙,後面再貼三條尾巴。

風筝飛得當然沒有別人買來的高,但已足夠把少年的心帶到藍天之上。

周末的白天,顧盼也沒放過方源,兩人跑到公共澡房門口玩水槍;在民工棚之間捉迷藏;雨天過後去路邊穿水鞋踩水,然後撈蝌蚪回家;或者抓兩只蝸牛比賽誰的蝸牛跑得快……總之,在年少無知的時候,他倆做過N多難以啓齒的囧事。

上小學四年級以後,周末的幼稚活動減少了,大概是顧盼自己也不好意思。

但顧盼又與時俱進地開發新活動。

他首先是邀請方源到商業小區的羽毛球場打球,然而方源戰績慘淡,顧盼就再也沒提,改成打乒乓球。

在他們五年級的那一年,方源所在單位生活區的露天電影場對外開放了,每天晚上都會免費放映一些經典老片,于是方源和顧盼成了那裏的固定客。

顧盼出事前的那個周五,天下着雨,露天影場不開放,顧盼也被雨勢所阻,沒來找方源。

方源接到顧盼的電話,問他明天上午去不去裕江冬泳,冷飕飕的肯定很刺激,可以強身健體,顧盼住的那小區的幾個同齡人都去。

“你別去游了,天冷水更冷,而且我不認識你們小區那些人,我覺得尴尬。明天早上我想去市圖書館,你跟我去嗎?”

這時候,方源聽見顧盼在電話背景裏喊了一聲“媽”。

顧盼在電話裏小聲對方源說:“我問問我媽。因為要去游泳的那幾個人是媽媽同事的孩子,我不去怕影響不好。”

“你們有大人帶嗎?”方源在電話這頭“喂”了半天,發現顧盼已經不在話筒旁邊了。

方源等來的結果是,顧盼詢問了媽媽的意見,決定跟他們小區的其他人去冬泳。

方源當時并沒再多說什麽,只能囑咐顧盼注意安全,萬一遇到什麽事,千萬別沖動,也別瞎逞強。

顧盼水性極好,人盡皆知,好到即使在水裏抽筋也能很快處理好。

所以方源心中只是有些失落,畢竟顧盼自己有自己的圈子,他管不着,更何況那是顧盼媽媽拍板決定的事情,他還能置喙什麽?

對于方源而言,在那個周末,有其他令他頭疼的事情。

各主科的老師在周五那天,布置了山一樣多的作業,方源周六上午去了圖書館,剩下的時間淨忙着寫作業、做複習了。

直到周日晚間,方源仍舊沒見顧盼找他,以為顧盼跟他一樣,正在埋頭趕作業,以及為他倆所打賭的那盒牛奶而奮鬥,也就沒多想。

于是方源就這麽蒙在鼓裏整整兩天,直至等來了周一的噩耗。

方源如今想起周五晚上的那通電話,就深感糟心。

要是顧盼聽他的話,老實去圖書館就好了。

如果方源早知道要出事,他拼了命也會去摻合顧盼的家事,哪怕是沖到對面小區或者沖到江邊去。

然而,千金難買早知道。

方源明白,自己從今以後能為顧盼做的事情,雖然還有,但已經不多了。

或者說,無濟于事了。

方源草草洗了個澡,發現自己沒事幹,也不想做飯,肚子完全不餓。

以前方源父母在世的時候,家裏買過一臺聯想電腦,然而已經連修都修不好了。

至于手機、IPAD等數碼産品,他一概沒有添置。

他家有電視,卻沒交機頂盒錢。

其實父母給方源留的遺産還挺多的,也不至于讓他生活拮據。

只是,方源每天被顧盼拉出去玩,那些娛樂電器對方源而言,變得用處不大。

要不是顧盼時常會打電話來,方源估計連家裏的固話費都省了去交。

以前方源覺得少了這些現代家電沒所謂,可是今晚顧盼不來喊他了,他在寬大的沙發上滾來滾去,完全不知道該幹些什麽。

看來以後至少得把機頂盒錢給交了。

方源盤起腿,見到客廳的一角有些空曠,忽然産生了靈感。

他搬來一張閑置不用的小方桌,放到牆角,再把以前他父母辭世時,小姨和大伯買的一大堆祭奠用品,比方說小香爐,相框,酒杯、蠟燭和檀香……統統擺了上去。

方源當初把父母的祭桌撤了以後,随手把這些東西留存起來,卻壓根沒想到會有再次啓用的一天。

一個簡單的祭桌很快就完成了,方源對風水之類的事情不甚了解,當初小姨他們怎麽做的,他已經忘記,他現在只記得不能沖着門口,也不能沖着廚衛。

至于祭桌要擺多久,他壓根不知道。

說句實在話,顧盼的骨灰并不在他這裏(甚至是沒有骨灰),他本人也不是顧盼的親人。

不管怎樣,就算是外行如他,也覺得自己做這事情并不算合适。

然而他确實想要擺個桌,于是就這麽縱容着自己做了。

反正現在沒有人管他,也沒人來他家。

方源點上香火,去廚房做飯做菜,放到祭桌上面。

他看了看挂鐘上的時間,出門一趟,到超市買了一大口袋的零食,其中以巧克力類和薯片類居多,還有好幾瓶進口的果汁飲料。

說來好笑,顧盼有個說出去都丢人現眼的癖好,就是身為男生卻極愛吃零食,尤其是高脂肪高熱量的垃圾食品。

顧盼的這個隐藏特質,他和方源都心照不宣,絕不往外宣揚,畢竟男生都好面子。

顧盼家裏不差錢,而且他為人偏執,一旦認準了就不肯換牌子。

方源對此不敢茍同,有時候他早上去學校,會給親愛的吃貨顧盼帶些健康食品,比方說他自己做的蛋糕、月餅、柚子茶什麽的,指望顧盼能喜歡上其中的某些,早日改掉愛吃防腐劑的小缺點。

方源的動機很簡單,卻也很深遠,他不想眼看着顧盼積少成多,生病折壽。

他想和身邊僅存的顧盼長長久久地在一起,或者說,哪怕是将來分開了,也希望顧盼能平安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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