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死灰複燃
折騰了一晚上,所有人意猶未盡地散去之後,方源一個人按照先前的記憶,在江景小區時有時無的路燈光指引下,摸回了三輪車被抛棄不顧的地點。
幸好,他所走的這幾段路都是大道,他多繞點彎子也就到了正确的地方。
他默默地爬上了車,打算把車帶回最開始的地方。
江景小區的規劃不太走心,接下來的路非常狹窄,因此基本沒有配備路燈,剛才江景區的學生之所以能在裏面肆無忌憚地橫沖直撞,是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
方源在黑暗中耗費了大量時間,總算艱難地把車踩回了原處。
他作為一名超級大路癡,就算在自個家那座龐大的輕工生活區裏,都曾經有過在黑暗中抓瞎的經歷,被某人嘲笑得要命,眼前的這些江景區羊腸小道簡直是他無法承受的謎題。
方源嘴裏嘟嘟哝哝地道:“顧大仙,你可別給我突然蹦出來啊,我承受不起。這裏是江景,我知道離你很近,出了小區後門就是裕江了……”
方源歸還車子後,又兜兜轉轉幾大圈,可算是回到了自家。
他此時已經接近累癱,一屁股坐在客廳沙發裏,将臉一轉,沖祭桌上顧盼的照片抱怨道:“他娘的,我叫你別出來指路,你還真不來啊?……在底下混得樂不思蜀是吧。”
方源轉念一想,忽然在沙發上翻了個身,陰恻恻地說:“我将來要是有了太太,生個孩子,你會投胎過來不?……畢竟大家都說,最愛孩子的是父母,所以你要不要給我個好好疼你的機會?”
他把頭埋在沙發裏沉吟半天,自我否定道:“拉倒吧,我這種被自己耽誤了的人,也別耽誤別人姑娘了。”
比起找個姑娘,他更想要在将來的某一天,活成一副耀眼的模樣。
在那個時候,他能擁有足夠的能力,抵擋一切的困難與悲傷,用他的羽翼護佑身邊和身後的人,無論那些人是他所喜歡的,他所重視的,還是他所不能失去的。
而現在,他還太幼稚了,他阻止不了任何事情,也保護不了任何人。
方源自我檢讨道:“我今天做了有愧良心的事。我跟同學一起把別人的三輪偷了,而且當時沒有出聲勸阻他們。後來,大家一路上都笑得很開心,我自己卻怎麽都笑不出來,心裏越來越後悔。三輪車主要是用來載貨或者出攤,擁有它的人一般經濟狀況都不怎麽樣,很可能要用它來謀生。萬一主人第二天早上要用它,發現自己的車子不在了,該有多着急。”
他用手指在桌面上打了幾個圈圈,嘆息道:“看來我不合适跟他們一起玩,還是适合留在原來跟你一起那時候的生活模式,要麽坦蕩蕩地到處亂跑。要麽哪兒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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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躺到床上睡去之前,他忽然想要一睡不醒。
他比別的同齡人先領略了這世界上的生離死別,所以他懂了一些在這年紀不必懂的東西。
他想在閉上眼睛以後,躲到一個沒有諸多心酸和痛楚的地方去。
可是如果他睡不醒了,會給親戚平添數不盡的麻煩,所以他還是得在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按時醒來。
鐘明恒老家的老人過世了,他和表姐回了老家,時間預計是一周。
白天忽然下起了雨,方源生來對天氣敏感,逢雨天就會頭疼,以至于在最後一堂的自習課上,實在扛不住了,趴在桌面上,病恹恹地睡覺。
恍惚之間,不知是誰的手,輕柔地覆在方源的手肘上。
這人的聲音夾雜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仿佛被包裹在悲傷的音樂裏。
“放學了,該回家了。”
方源睡得糊裏糊塗的,懶洋洋地伸了伸左手的手指關節,不為所動地嘟哝道:“盼盼別鬧,我頭疼。你別走啊,先把作業寫寫,等等我。”
那只手遲疑了一下,卻也沒有移開,而是慢慢地将方源那幾只不規矩的手指撫平,随後将掌心覆蓋在方源的左手背之上。
在方源迷糊的印象裏,那是一只有骨節感的手,有些冰涼,但是在悶熱的雨天裏,令他周身舒暢,仿佛有綿長而細微的能量,傳遞到他的五髒六腑。
方源聽着教室外面的風雨聲,陷入昏睡之中。
當他醒來的時候,揉揉眼睛,教室裏一個人都沒有。
雨依然在下,叮叮當當地敲打着教室的玻璃窗。
放學時分,是不是曾經聽到有人在叫他回家?……
他的頭疼稍好一些了,轉頭遙望教學樓外面,看到了無邊的雨幕,以及在雨中搖曳的樹枝,卻找不到任何人影。
他仔細側耳傾聽雨的聲音,回想起了夾雜在雨滴裏的那道話語。
當他成功想起來的時候,那聲音忽然變得非常清晰,仿佛就在耳畔。
“該回家了。”
方源愣了愣,瞬間想起了什麽,伸手去摸自己左手的手背。
果然……手背上殘留有一絲似有若無的餘溫。
那人,剛走不久。
可是現在已經很晚了吧。
方源将右手的手指收攏,擋在左手背上的那絲餘溫之上,就像是造了一間籠子,将這僅存的溫暖與外面寂寥的空間隔開。
他認真地凝望着空蕩蕩的手背,卻仿佛能在上面看見一圈淺淺的光輪,照耀着他的皮膚表面。
方源經過艱難的回憶,他大概能聽出這是誰的聲音,只是,他并不敢去相信。
其實他也用不着去猜測些什麽,無論他敢不敢相信,事實已經毋庸置疑——
他的桌角上,放着一把鑰匙。
教室的鑰匙是班幹部才有資格配備的。
教室最靠近門口的桌上,還放着一把黑色的傘,對于平時用心觀察的方源而言,連那把傘的牌子都知道,更不用說猜不猜得到傘的主人是誰了。
他看着隋意留下的鑰匙和傘,心中一點喜悅都不敢有。
在前些日子裏,他生平第一次将“傾慕”這種感情賦予另一個人。
他小時候曾經天真地以為,當他喜歡上一個人以後,這種感情會像電影裏的情節一樣,令他甘之如饴,無論前路多麽艱險,他也會去努力追尋,哪怕是滄海桑田,他也要跨越過去,直至他把“我和你”改成“我們”。
可是,結果并不是這樣。
為了他人的幸福,為了他人的正常生活,他只能将他人給予的溫暖,藏起來慢慢體會,而不是借以患得患失、沾沾自喜。
他的告白被隋意拒絕了的事實,依舊存在于他心裏。
方源收拾書包,摸了鑰匙,慢慢地挪到教室門口,拿起傘,低頭鎖門。
他記得,隋意今天帶的傘,就只有這一把,如果隋意在這麽晚的時間回去,不知道有沒有提前問朋友們多借一把傘?
可是今天下的雨并沒有什麽預兆,大家三三兩兩地拼傘回家都來不及,誰會多借一把給他人。
方源控制住一陣陣的心酸和心疼,邁步走下教學樓,撐開傘,走進了無邊無際的雨幕之中。
經過校園裏那一排黑板報時,他看着初二(一)班板報上的那條飛龍,停住了腳步。
多虧有雨棚的遮擋,筆跡依然清晰。
如今物是人非,如果給他重來的機會,他當初是否還會坦白說出自己喜歡那個人?
他從未後悔,哪怕是今日。
方源離開了那面牆,獨自在風雨裏繼續走下去。
雨聲越來越大,他的五感漸漸不再靈敏,甚至感覺自己走得幾乎迷了路。即使是那天在江景小區,他的方向感也沒有喪失得如此厲害。
可是他知道,自己目前此刻的心境,在将來回想起來,大概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他想要感謝那個人今夜的善良。
那個人雖然拒絕了他,卻至少沒有将他摒棄。
*****
暑假來臨,學校安排這群即将步入初三的學生們進行暑期軍訓。
列隊時,前兩排是女生。方源在第四排,隋意在第三排。
這并不代表方源長得比隋意高,實際情況是這樣——按照左矮右高的順序,隋意在第三排靠右邊,方源在第四排靠左邊。
這只能說明方源也不算太矮。
方源至今已經對自己的戀情不再報任何希望,不過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還是喜歡偷偷從後面看隋意的背影。
隋意雖然長得高,但身子骨單薄,看上去有點兒弱不禁風,不然大家背地裏怎麽說他是美少年?
全班在豔陽之下,站了半小時軍姿。
幾天來,他們從未站這麽久,之前頂多站十五分鐘。
大家低聲讨論:大概……教官把他們給忘了?
終于,大家千盼萬盼的教官,在遠處現了身。
方源站得幾近麻木,他正目光飄忽地盯着前面吳亮同學的後腦勺東想西想,忽然聽到“撲通”一聲,他在男女生們的驚呼中循聲一看,隋意暈倒了。
教官發現不對勁,趕緊朝這邊跑來。
方源很快沖上去,跟教官一起把隋意擡到校醫室。校醫室挺遠的,他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路上都沒覺得累。
一陣折騰過後,方源坐在隋意的床頭。
假期的值班校醫打量着方源身上的迷彩服,對方源說:“你下去吧,不要找借口逃避軍訓。”
“我沒有……我是真的擔心他。只要他醒了,我馬上就走。”
“他是你的好朋友啊?”
“呃……”
“怎麽了?”
“哦。是啊。”
方源正說着話,眼角餘光卻看到隋意睜開一雙烏溜溜的漂亮眼睛,看着他。
隋意大概是聽到他那自欺欺人的謊話了吧。
方源在驚吓之餘,感到了深深的懊悔和難堪。
明明已經決定不要再給他人造成困擾的,怎麽總是那麽不小心?
“既然沒事,那……那我走了。”他磕磕絆絆地說着,倉促地從隋意的床頭站起來,給值班校醫鞠了個躬,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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