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國手列傳02
林朝輕咳一聲,小孩果然立刻收回目光,一板一眼接過自己的習作,道謝,爬回高椅,端正坐好。
因為個子小腿也短,小孩的動作堪稱艱難。
林朝道:“世子每日坐的,都是這樣的高椅麽?”
“師傅不必如此稱呼。”小孩板着臉的樣子非常嚴肅,“叫我趙拓便好。”
男子滿二十才取字,小孩現在只能祭出趙拓這個大名,用來替換位階分明的世子二字。
林朝小時候的玩伴都是宮裏一些不得寵的妃子的子嗣,從小被娘們打怕了,一個個謹小慎微,陪在林朝身邊只怕說錯了一句話做錯了一件事就遭來大禍,哪裏有趙拓好玩。
“不妥,不妥。你到底是皇家中人,我一介布衣,還是稱世子為上。”
趙拓偏着小腦袋,眉頭皺的更緊了。這個被派來教他習畫的師傅,嘴上說的恭敬,但語氣分明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尤其是模糊不清的皇家中人幾個字,在他口中似乎值不上幾兩銀子。
林朝繞到他身後,低頭看了看桌上攤着的紙筆,問道:“世子今日想學些什麽?”
趙拓道:“聽師傅安排。”
林朝滿意地拍拍他的腦袋:“那就再來一幅鳳穿牡丹吧。”
趙拓依言鋪紙、研墨。
林朝往邊上的太師椅一靠,從櫃上抽出本《宜春居畫譜》,随手翻看。其實他更中意傳奇小說,但寧王世子的書房裏,大概是找不到了。六書經傳又無甚趣味,他只能拿了本比較符合自己當下畫師身份的。
這畫譜估摸着也就是給蒙學書童習作的,沒多大意思,看着他就有些昏昏沉沉。春困秋乏,果真如此。
頭往下一沉,驚醒過來。
林朝摸了摸下巴,把快要從手中滑落的書放到一邊。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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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趙拓,還在一筆一劃臨着畫呢。
趙拓畫得認真,但林朝已經看出來,他在這一條小路上走不了太遠。白首窮經,說的是經書大義,若是肯一心鑽研,到了白首也能有所小成。但丹青一道卻不同。有人未到弱冠便可稱雄畫壇,但有人直到耳順也堪堪登堂,終生沒有入室的機會。
一筆一劃匠氣太重,完全是照着原作搬過來的。可以說習畫的人已經盡力做到不失原貌,但也可以說他根本沒能學到精髓。
林朝本想提點兩句,又想自己何必多此一舉。就算不論對方會成為開國之君的未來,難道憑借寧王世子這樣的身份,還要屈膝做個畫匠不成?
愛怎麽畫怎麽畫吧。
又過了兩炷香,趙拓畫好了一幅習作。
“師傅?”
林朝點點頭,讓他下來活動下身子,休息片刻。
趙拓道:“我還可以再畫一張。”
趙拓的畫雖然看不出半點靈氣,但勝在一筆一劃都較真的很。該撇上八分力他絕不只用七分,力求做到和原畫盡可能相像。
就連這種小事也不放過啊。
林朝拎起他被磨得發紅的手腕,把人拖下了高椅。
“磨刀不誤砍柴工,休息休息也不會耽誤了學畫。”林朝把人塞到稍矮一些的太師椅上,“世子想吃點什麽?吩咐他們去做就是了。”
趙拓心道這人好大的口氣,就算是他,在寧王府想吃什麽喝什麽也要看父王的臉色。
林朝看趙拓又皺起了眉,奇道:“你是世子,難道想吃什麽喝什麽不能吩咐下人去做?”
“父王吃什麽、喝什麽也要按規矩來,我自然也是如此。”
“誰給你們定的規矩?”林朝咋舌,皇帝管天管地總不至于管到王爺府上的夥食吧?
趙拓抿嘴道:“府上的規矩,當然是父王定的。”
寧王殿下韬光養晦的手段,真是細到令人發指。可惜算得再殚精竭慮,也抵不過區區一點猜忌。只因為那個人坐的位置如此高高在上,兄弟血親、幼年情誼俱可以化作過眼雲煙。林朝是自己坐過那把燙人的椅子,才深切地體會到這一點。但是趙拓不過是小小的十歲孩童,正當垂髫自樂的年紀,居然就在這些暗流湧動的兄弟傾軋面前表現得這樣平靜。
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他的父王既然身為奪嫡之争的失敗者,無論是否曾經心屬那個位置,如今都應該忍氣吞聲,謹小慎微。
而勝利者,則可以朝堂之上笑看他人,于深夜禁宮無人處暗自回首,而後心緒紛紛。
“你的父王,說過要事師如父麽?”林朝低頭看着在高椅上并着雙腿然後把手老老實實按在膝頭的趙拓,覺得一個十歲大的孩子,把自己搞成二十歲、三十歲都未必會有的老成模樣,真是又可憐又可惡。
不過幸好他只有十歲。
再怎麽老成也有限。
禁不起逗。
果然這麽一問,趙括的表情就精彩了。他似乎察覺到這個問句下面跟着什麽陰謀,但是字面上又确确實實找不出毛病來。
“自然當如此。”
林朝滿意道:“你父王的規矩裏,有說不讓師傅吃些點心的麽?”
“那就太失禮了。”趙括松了口氣,從椅子上蹦下來,往外穩穩走了兩步,招呼一個小厮,“給林師奉茶。”
言畢回頭問道:“師傅,父王不好此道,府上常備的只有碧螺春,師傅可喝的慣麽?若是喝不慣,庫房似乎還有前些年天壽節禦賜的毛尖。”
待客之道,他是自小娴熟的。
林朝把手負在背後,嘆道:“茶水怎麽果腹?為師今日來的匆忙,早飯也未曾用過。你父王若是知道了,想必也不會吝啬王府一頓飯的。便拿些片兒糕,果子蜜餞,我也先解解饞。”
趙括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才名在外的畫師。往日只覺得這人陰沉的很,不愛說話,如今看來……竟是潑皮一個?也是了,和朝堂上那些自诩清流的士子們一樣,鎮日一副潇灑落拓的做派,巴不得在城頭灑把金箔,證明自己視金錢如糞土那是絕對不是匡人的。這人無非也是拿禮法當踏板,好站在上面,讓人看出他的名士風流來。
就是不知道,真到了流落到街頭和潑皮鬥法的那一日,這人會不會又拿被踩爛了的禮法來說事?
趙拓心中不屑,不過他慣于隐藏自己心思,嘴上把王府藏的好茶都報了個遍,還細細分說了哪一年份的雨水不足,許是茶也有負盛名。
林朝打斷了他:“顯慶三年,你才五歲,又哪裏知道淮南道大旱?”
趙拓:“自是聽府上先生說的。”
林朝:“哪位先生?”
趙拓:“許是教琴的封先生,他早年在淮南學藝,知道這些也不奇怪。教些雜學的黃先生是淮南道人,閑談時提到過也說不準。那位國子監祭酒大人,對這旱澇災禍也關心的緊,我偶爾聽到了一兩句也未可知。”
林朝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便知道他是在胡說八道了。
短短半天相處,林朝發現趙括這小孩有個習慣,越是空口無憑的事,說起來越是正經嚴密,不漏一點兒風。明明只要随口說一個名字,他偏偏舉出三四個人來,每一個都還頭頭是道的,生恐旁人不信。教琴和雜學的先生談起這事本來微妙怪異,但牽扯上故裏和經歷就變得合情合理。唯一能被人抓住話頭,抨擊妄議朝政的,偏偏又是個國子監祭酒。國子監那幫太學生不說話都死,作為他們的領袖,楊青山就算把自己的嘴說破了,也沒人能替他堵上。這頂帽子是無論如何也扣不上去的。
林朝笑道:“雨水再足,茶便是茶,喝了一肚子轉眼就空了,還不如兩個幹饅頭來得頂用。王府裏總不能連點粗糧都不備吧?”
“粗使下人的夥房興許有。”
看着趙括似乎有些生氣的苗頭,林朝便開心了。
兩人之間的怪異氣氛正在醞釀着,先前被囑咐進茶的小厮就躬身上前了。紅木雕漆的托盤上放着一盞青瓷杯,白色的鈕被精心镂成了蓮花狀,正襯下方蓮葉紋。
嗒。
漆盤被在桌案上。小厮退下。
林朝咳了一聲,這茶還燙着,又不能喝。況且他本來存的只是逗逗小孩的念頭,這真的上上來了反而尴尬。
琢磨着有點進退兩難的意思。
說人家無禮吧,人家都已經把禦賜的貢茶拿出來了。再糾纏下去就變成自己無理取鬧了……雖然本來就是無理取鬧。
“師傅,請用茶。”趙拓微微擡眼,恭敬道。
林朝發誓他看到那小眼神裏有點得意。
這是低估了他沒臉沒皮的程度。
“實在是……餓啊……”林朝拿起瓷杯,又輕輕放下,愁眉苦臉道。
“這是本王教你的待客之道嗎?”成年男子低沉的聲音打斷了林朝的無病□□。
寧王一身玄色蟒袍,寬大的衣袍罩在書生般瘦削的身架上,有種別樣的威嚴。這樣的人,就算病弱将死,也會給人不可輕辱的感覺。
趙括被自己的父親一聲怒喝,臉上的驚慌是怎麽藏也露出一點了。
他拜了個禮,退到一邊,小臉發白。
寧王對着林朝時,先前不怒而威的樣子都不見了,和氣的好像只是向私塾先生詢問自家孩子舉業的鄉民。
“拓兒不懂事,讓先生為難了。”
“哪裏哪裏。”林朝連連擺手。不只是被寧王的氣勢所震懾,他對這個将死于自己所贈畫軸的閑散王爺,心中有不淺的愧疚。
寧王不去看杵在一旁像是罰站的自家兒子,對着林朝露出個滿是歉意的笑容:“以後還有勞先生多加管教了。”
林朝:“言重言重。”
跟着寧王進門的楊青山手裏捧着兩個藤木棋盒,想要安慰趙括又騰不出手。這位國子監祭酒最後決定用棋盒碰了碰趙括的腦門,輕聲道:“你父王也是盼着你好,卿雲兄這般人傑是那麽好請來教你畫畫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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