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消逝

單跡昏昏沉沉地走回房間,一進門就倒在了床上。

他厭惡這樣的自己,在銀長冰的問題上根本就無能為力。到這邊以後,無數次身臨險境,最後都幸運地逃脫了。唯有在這一問題上,他真是束手無策了。可能,是因為,唯有在這一問題上,銀長冰才會站到他的對立面吧。

腦子裏就是一團漿糊,教主大人索性把這一切交給了周公去解決。

直到傍晚時分,才有人拍門叫醒他。

單跡翻身起床,揉着眼睛開了門。

沈瑜一臉賠笑地道:“教主,晚膳準備好了。”

單跡鄙視地瞥了他一眼:“給我說說,你先前去哪了?”

沈瑜搓着手,折扇很猥瑣地插在腦後:“長冰說想喝人參湯,然後我就去給他買人參了。畢竟人生地不熟,這一去一回耽擱了很久。誰知他是想支開我嘛。”

單跡“哼”一聲。銀長冰說這謊話時估計連腦子都懶得動,你這智将會被騙到?多半是故意的吧?就因為你這吃裏扒外的家夥,老子剛被非禮了知道不?

“看在你趕回來準備晚膳的份上,本尊就原諒你一回。”

沈瑜倒抽了一口涼氣:“雖然我很想要您的原諒,但這晚膳不是我做的。”

“那是誰?”單跡在中庭裏的石桌前停住腳步,呼吸一窒。

銀長冰也在桌前,和赫芸隔開了一個座位。一個多月沒自己拿筷子,他的吃相依舊很優雅。倒叫單跡想起了他在雲影山上那自恃清高的模樣,胸口發起悶來。從來高擡起頭的他屢次展現無助的一面,甚至低聲下氣,全都是為了自己。無論這段感情最終會走向何方,自己都已經負他太多。

“你怎麽還穿那麽少?”

這話脫口而出。單跡在下一刻便在心裏“呸”了自己一下。身為一教之主,竟沒志氣至此,還能怎麽說?

銀長冰見他氣消得如此快,嘴角上揚成了一個好看的弧度,雙眸亮如星辰。“只要哥哥的衣服在我身上,我就覺得很暖和。這樣就夠了。”

沈瑜呆得下巴都掉了下來。這真的還是銀長冰嗎?

赫芸聞言,滿是愁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抹微笑:“年輕真好呢。”

單跡真心覺得,這小子給自己慣壞了。

“這都是你做的?”單跡在兩人中間的位子坐下,沈瑜坐到了他的對面。

石桌上擺的全是他喜歡吃的。盡管沈瑜廚藝不錯,但菜卻沒有這麽合胃口。不如說,從離開雲影宮開始,單跡就沒有見過這麽合他胃口的菜了。

“我都不知道你會做菜。”

銀長冰驕傲地給單跡夾了一筷子菜:“你以為你每次到潛龍居吃飯,誰是主廚?”

“不是靜卿?”

銀長冰醋意十足地道:“你還想着她?當然不是。每次的菜單也都是我定的,也就是說,只有我知道你最喜歡吃什麽。”

單跡看着滿桌的飯菜,心道“真是個賢惠的媳婦”,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是嗎……”

銀長冰一頭霧水:“什麽?”

單跡渾身一震,趕緊斂了笑容。自己剛剛想到哪去了?

赫芸看着他們,笑容卻忽然冷了下來,幽幽地道:“就是今晚了。”

“今晚?”單跡和沈瑜異口同聲。

銀長冰不知他們之前有過什麽對話,不明所以地皺起眉。

“沒什麽。”單跡敷衍地笑笑,打斷了赫芸的話。

銀長冰的眉毛擰得更緊:“你不用騙我。我知道我現在這身體跟你去了也只會成為你的累贅,所以這次我不會插手。但你至少要讓我知道你要去幹什麽。”

單跡摸了摸鼻子:“真沒什麽事。”

銀長冰放下筷子,轉身面朝單跡,大眼睛裏氤氲着水汽,極其委屈地看着單跡。“哥哥,你以前從不騙我的。”

誰說的,誰說的!單跡內心頓時有千萬只草泥馬奔過。這家夥撒嬌撒得越來越上手了,而且,即使單跡知道這是表象,這在他這裏依舊十分受用。

赫芸看不下去了,道:“我請言教主和沈軍師幫我做點事,他們的安全由我保證,你就放心吧。”

一對上除了單跡以外的人,銀長冰那股流氓氣就沒了。他嚴肅地看着赫芸:“我記得我們受神樹襲擊的那一次,赫當家就在樹下看着,什麽也沒做吧。你說要保證他們的安全,要我怎麽相信?”

“長冰!”沈瑜急了,帶着歉意看向赫芸。

這段話觸了赫芸的黴頭,一向對銀長冰和顏悅色的赫芸冷聲道:“其實也不需要你的相信。反正你也不過是雲影的下人而已。”

血氣沖上頭,單跡拍案而起,一雙眼眸沒有任何預兆地就變成了赤金色。

然後不等他人做出反應,他就“啧”了一聲又坐下:“抱歉,我沖動了。”

赫芸淡然地又夾了一筷子菜:“沒什麽,我也有錯。只不過,言教主,你可要注意一些。你的力量太過強大,而你又過于依賴它。神樹一死,那力量就有暴走的可能。世間因果相生,若你擅用力量,早晚會遭其反噬。”

銀長冰還沉浸在單跡為自己出頭的喜悅裏,可一聽這話,心頭便冷了下來:“你們,要去殺神樹嗎?”

單跡轉身與銀長冰面對面而坐,目光躲閃:“嗯,總之你放心吧,不會再出上次那事了。”

銀長冰嘆了一口氣,把手伸向單跡。單跡往後縮了縮,銀長冰卻不以為意,從他的衣襟中勾出木牌。

銀長冰用兩手夾住木牌,雙手合十放在臉前,閉上眼睛,虔誠地說:“妖族聖物哦,拜托你,再一次保護我的哥哥。若護得他平安歸來,我銀長冰,願獻上血肉,做牛做馬,天打雷劈,萬死不辭。”

“你……”餘下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把木牌捂熱後放回單跡的衣襟裏。那木牌發出淡淡的綠光,好似在回應銀長冰的祈願。

銀長冰壓下一切的不安與占有欲,笑着道:“祝哥哥、沈軍師、赫當家馬到成功。我就坐在這靜候諸位凱旋而歸。”

“你怎麽這麽傻啊?”胸口前的那一片暖意幾乎模糊了他的視線,同樣的問題,已說不清是第幾次浮現在單跡的腦海裏了。

“你們待會在院子外等着,我叫你們進去你們再進去。注意別出聲,也別使用術法。”

赫芸把兩人留在了牆壁後面,自己走了進去。

今夜月滿,時不時刮過的微風沁人心脾。赫芸緩緩向神樹走去,夢呓般地輕嘆道:“真是個好天氣啊。”

她解開發帶,發帶被風帶着,飄得很高很遠。

“芸兒,今天怎麽這麽晚才來?”一個男子清亮的聲音響起,赫芸擡起頭,便看到樹枝上的一抹黑色身影。

男子桀骜地笑着,從樹上跳了下來。

這是單跡第一次看到真實的樹靈。與畫上不同,樹靈此時穿着黑色長衫,全身上下都透着狂傲,而不是清雅的風華。

赫芸柔聲道:“說起來,我一直沒給你取個名字。你想要什麽樣的名字呢?”她的手指細細拂過男子的發絲,男子反手抱住了她。

只有抱着赫芸的時候,男子眼中才有了人該有的光彩。他俯身在赫芸耳邊說:“只要是你起的,什麽都可以。”

赫芸附在男子懷裏:“那,便叫澍沨如何?‘連獲甘澍’的‘澍’,‘有氣沨沨’的‘沨’。”

“你為‘雲’,我為‘風’嗎,甚好甚好。”男子笑出聲。

“那麽,”赫芸緊緊地摟住男子的腰,“澍沨,我愛你。”

澍沨的笑容更燦爛,正欲說什麽,腳下卻閃起金光,把他全身都定住了。

“赫芸,你竟敢背叛我!”笑容驟然消失,戾氣向外膨脹,“你什麽時候準備的?”

“言教主!”赫芸大喊。

淚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從眼角滑落,赫芸死死地抱住澍沨。

單跡張開火做的雙翼,飛快地奔向赫芸兩人。

“吾為始,吾為終,吾乃世間之秩序,吾乃萬物之仲裁,逆吾者死,背吾者亡。凡炎所及,俱為吾臣。”

這是單跡掌握的最厲害的法術了。巨大的火焰從地底噴薄而出,升至天空,照亮了天際。

銀長冰在中庭看到這熟悉的金紅色火焰,立馬站起身,憂慮地看向後院。

澍沨開始掙紮起來,嘶吼着想要掙脫赫芸的懷抱。

金色的術式束縛着他,他每動一寸,便受一次錐心之痛。神樹響應他的召喚,開始對着地上和單跡發動各種各樣的術法。一時間,五彩缤紛的術式在樹幹上亮起。

單跡圍繞着炎泉,輕巧地避開那些攻擊。

“赫芸!你竟敢背叛我!”澍沨被折磨得意識漸遠,口裏只剩下了一句咒罵。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赫芸一邊忍受着火的焦灼,一邊流着淚說,“但是我會陪着你的。鬼門關,黃泉路,三途河,奈何橋,我都會陪着你一起走過。哪怕你要留在地府,我也會一直陪着你。你要報仇,下去再說,反正我們永遠都會在一起的。”

澍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衣服上的黑色如同有了實體一般地散開,被烈火燒成了灰。墨色的長袍微微舒展,便把單跡的火焰全都吸收而去。

單跡驚恐地退至牆壁前邊,赫芸茫然地擡起頭,心底陡生恐懼。

“赫家的小女孩,怎麽還是這麽愛哭?”

低低的、帶着笑意的聲音,夜夜徘徊在赫芸的耳畔。卻已是有十餘年沒再聽過了。

赫芸的淚水更是決堤而出。

與畫像如出一轍的翩翩風度,谪仙一般的氣質。

寤寐思服,輾轉反側,終于又見到你。

“謝謝你賜予我名字。”溫柔的澍沨摸了摸樹幹,枯樹抖了抖枝條,成千上萬的花蕊陸陸續續地冒了出來,“我的力量所剩無多,多虧這位言教主,我就借花獻佛,給我的女孩送上最後一份禮物吧。”

夜已深,很多人家已熄滅了燭火睡下了。除了空蕩蕩的宅子裏的四人,誰也沒有注意到,一棵沉寂已久的老樹在偷偷地重新結蕊開花。

深粉色的骨朵靜靜地綻放,一個接一個,直到樹傘被一大片紅雲覆蓋,再看不見一點殘破的痕跡。

那花瓣精巧剔透,在皎皎月光之下,閃爍着淡淡的熒光,茂密而神聖,吸引住了在場所有人的心魄。

——寒緋櫻。

很多年前,也是在這樣的花海下,她與他相遇了。那一場邂逅,帶給了她一生一次的愛戀,也帶給了她二十年的孤獨與痛苦。

不是沒有後悔過,不是沒有怨恨過,可這會兒,赫芸看着滿樹的櫻花,再看着在樹下對自己笑着的人,忽然覺得二十年不過彈指一瞬,一切都是值得的。

傳說,櫻花花開七天即敗,再繁華,終也逃不過死亡。

單跡飛在半空中,攤開手心抓住一片飄落的花瓣。

才盛開,便要散了去。

風輕柔地拂過樹枝,一大片紅雲一層層地被吹散。花瓣随風而去,飄過內室,飄過回廊,飄過中庭,落到銀長冰的肩上。

偌大的赫家裏彌滿了花香,花瓣掃過了赫家的角角落落,就像在代替它們的主人,最後看一眼這生活了數百年的住宅。

澍沨的身影從腳開始變淡,他無力地笑了笑:“抱歉啦,我的力量只能支持這麽久。”

赫芸全身顫抖,整張臉都濕了,但她緊咬着下唇,不讓哭聲溢出來。

澍沨把手搭在赫芸臉上:“芸兒,你知道櫻花代表着什麽嗎?代表着一生一世,不放棄生活與幸福。今後的路,你要一個人走下去。櫻花的生命雖然短暫,但它盛開的每一天都燦爛無比。自從有了你,我的每一天都很燦爛,即使是被術師的精魄反噬的日子裏也一樣。”

他低下頭,蜻蜓點水般地輕觸了一下赫芸的唇:“謝謝你,陪伴了我這麽多年,謝謝你,教會了我愛一個人。我也愛你。”

這句話說完,澍沨釋然地張開雙臂,合着最後幾片花瓣一起,消逝在了風中。

銀長冰伫立在中庭裏,看着從後院飄出的漫天花瓣,暗暗握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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