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罷工

核子風暴肆虐到了最高峰。

真空裏沒有聲音，從0.3個宇宙單位之外觀測到的畫面卻狂亂而兇悍，仿佛冥冥之中當真有個無上主宰，發脾氣似的将五顏六色的發光粒子抛進阿斯加德恒星系廣袤空間裏，再以無形的巨手使勁攪拌，直到瑰麗的色彩全部打碎、糊成無法言喻的一團糟。

ai的死板聲線仍然回蕩在馬爾斯耳邊：“探測範圍內無異常，電磁波大範圍異常，無時空震蕩波，無躍遷能量殘留。目标已擊墜可能性：94%。”

馬爾斯慢慢收緊手指，攥成拳頭，“排除剩下百分之六的可能性。”

“是，進入精密偵查階段，啓動無人偵察機……電磁波強度超過峰值，無人機無法啓動，進入待機狀态，等待風暴減弱。”

馬爾斯臉色沉靜到異常，悄無聲息轉過身，邁步的時候突然倒下。

周圍驚呼聲接二連三響起，“元首！”

男人魁梧的身形下，軍綠制服緩緩透出血色的痕跡。

馬爾斯做了個漫長的夢。

他在夢裏重新回到了收容所，在那裏從最基礎的伯萊塔手槍開始學起，直到畢業、戰鬥，後來被分配到最危險的羅塞塔行星，他從一個新兵成長為老兵、将官，看着新兵一批批送來、一批批死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到了最後已經麻木，再鮮活的音容笑貌、再溫暖銷魂的身體，都不過是填寫在報表上的一串字母和數字。

将近兩百年的時間，他從最底層的戰争棄兒，一步步爬到帝國元首的地位，王座下究竟堆積了多少屍體和鮮血，他付出了多少代價，擊潰了多少敵人，都已經數不清了。

而現在，馬爾斯在夢裏突然不知所措起來。

他竟然忘記了當初是為了什麽事，或者是為了什麽人，而不顧一切要成為元首，淩駕于億萬人之上。

這一切如今看起來毫無意義。

馬爾斯迷茫睜開眼睛，光潔的象牙色天花板上空無一物，安靜的房間裏死寂得令人窒息。

他那忠實的林秘書敲了敲門，得到允許後才進來，為他報告這段時間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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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完工作以後，林遲疑下，還是彙報了：“李所長絕食四天了，他堅持要見你。”

“他已經不是所長了，再說死不了。”馬爾斯離開病床，胸腹的傷口重新進行了縫合，外表看不出異常，他在護理機器人的協助下重新穿上衣服。

卡爾文李已經因為渎職受到起訴，非但被剝奪了所長職位，還被關進了國家一級監獄，等候他的，是漫長的刑期。

林靜靜地站在一旁，扶了扶眼鏡，輕輕嘆口氣：“格倫。”

他和馬爾斯出生入死，是經歷過許多戰役、足以托付後背的夥伴。林一向嚴謹而自省，牢記自己的身份，從不逾矩。唯有在需要推心置腹的時候，才會叫馬爾斯的名字。

而馬爾斯每當這種時候，也會放下彼此身份，将好友的勸說聽進去。

林又說：“格倫，你這是在遷怒。因為李所……李博士傷害了簡星寒。”

馬爾斯笑了，伸着手讓護理機器人為他扣上袖扣，慢條斯理地整理好衣袖，“沖冠一怒為紅顏？林，我不知道你也有這麽浪漫的時候。”

林沒有理會他的調侃：“可是，傷害簡星寒……不對，殺死簡星寒的人是你。”

話音一落，林細瘦的身軀猛然騰空，發出震耳聲響，狠狠撞在牆壁上。脖子上一只手緊緊嵌入皮肉，林因為缺氧而臉色青紫，徒勞地掙紮着。

馬爾斯輕易地抓着林的頸項，将他懸空壓在牆上，一雙豎瞳完全變成了金色，獸性十足的眼神冷酷無情，“就算是你，這也逾越了。”

林在覺得自己腦袋要因為缺氧而爆炸死亡的前一秒得到解脫，無力地跌落地上，大量氧氣湧入咽喉，他吃力咳嗽起來，卻還是笑着，嘶啞着聲音回答：“我不過……說了實話。”

馬爾斯卻已經不在房間裏了。

林跌落地面，半跪着撐起身體，吃力喘息着，慢慢捂住自己紅腫的咽喉，再次在心中嘆口氣。

他大約能猜到馬爾斯是怎麽想的，那個人經歷了太多殺戮和苦難，已經打從心底深處拒絕相信自己會得到幸福。

所以當那個可能性出現在眼前時，他否認、抗拒、疏遠，甚至于最終，選擇親手毀滅。

對于蘭斯人來說，選擇殺死自己的終生伴侶是件多麽痛苦和絕望的事，林連一秒鐘都不願意去想象。

在遠離風暴核心的宇宙深處，距離阿斯嘉德星系二十光年外的虛空裏，一顆直徑不超過十米的銀灰色球體正在以每秒400米以上的距離維持着勻速前進。

被馬爾斯毀滅掉的幸福的可能性正盤腿坐在地板上，單手撐着下巴，皺眉觀察星圖。

小白以同樣的姿勢坐在簡星寒身後，撐着下巴陪他一起看星星……不對，星圖。

奧斯卡現在的主控制器是半個冒險者，他正在收集四周的光能和輻射能，補充被耗損掉的尼歐，所以也沒有讓白鷹脫離出來。

良久，簡星寒悠悠嘆了口氣。

沒等他說話，小白已經問：“簡星寒，你失戀了嗎？難過嗎？傷心嗎？疼痛級數從1到10……”

“我沒失戀，沒難過，不傷心，不疼，不約。”簡星寒打斷他，用手指放大星圖，指指圖中央的目的地，喊了一聲，“奧斯卡，你怎麽看？”

星圖中心的目的地，法師試煉之星散發着表示危險的橘黃光芒，而在它上下左右的周圍，大部分都是表示一無所有的黑暗，另附一行文字：情報不足。

奧斯卡回答：“再靠近些就可以了解清楚了，請耐心等待。”

他釋放出許多小型太陽能采集器，像一朵朵蒲公英種子漂浮在虛空之中，不斷增殖、分裂，制造出更多的尼歐來填補冒險者的船體。

随着距離拉普拉斯流星海越來越近，輻射和光照愈加強烈，尼歐增殖的速度達到了一個讓人吃驚的峰值。

簡星寒親眼看着冒險者從一艘十幾米的游艇大小，漸漸擴展至數百米的航母大小，再擴展到宇航星艦級別，上上下下足有七八層，外層尼歐形成強化防護聚合層，因為高強度壓縮，看上去呈現黑色。

這艘整體漆黑如夜色的巨艦，有若虛空中一道濃厚的陰影般，按照既定航線向着流星海靠近。

簡星寒所作的事則是讀書，練習專注——也就是字面意義上那樣，真的練習專注。

奧斯卡提供給他一個強化尼歐的金屬球，大概一個拳頭大小，可以完美包容簡星寒的精神力。

他就利用這個金屬球練習，試着将它轉化成想象中的形狀：勺子、刀、輪子、心型、五角星型。等這一步熟悉後，再慢慢形成更複雜的形狀：一棵樹、海賊王路飛的手辦、鼠标……

簡星寒覺得再這麽練習下去，他可以當個真正的魔術大師了。

大約三天以後，簡星寒正站在制作臺跟前，挑戰制作雙子星座黃金聖衣的時候，地板突然一陣劇烈晃動。他站立不穩，險些跌倒在地上，好在小白盡職盡責地抱住他。

真空中因為缺少阻力，一旦達到某個加速度後就能勻速前進很長時間。除了幾次躍遷外，奧斯卡的行進一直非常平穩。奧斯卡現在進化級別不足，又要将冒險者維持在足夠強度和體積的程度上，一次躍遷最多也只有八光年。所以他最近一直在卯足全力聚集尼歐，準備再次進化。至少也要從幼體期進入發育期才行。

簡星寒按着小白的手臂站穩了，疑惑地問了一句：“奧斯卡，發生了什麽事？”

然而這一次，冒險者安靜得悄無聲息，奧斯卡沒有回答。

原本有重力的房間裏，物品全都飄到了半空，簡星寒也跟着飄了起來。

“引擎停止了工作，我們正在失去動力。”小白說，“是否接通控制中心？”

簡星寒說好，一邊努力适應失重狀态，抓着房間裏的欄杆，離開房間，游向了冒險者的艦橋位置。

盡管整艘冒險者都屬于奧斯卡的一部分，但每個手動操作的設備都是可以使用的，因為奧斯卡嚴格按照帕拉斯帝國提供的圖紙進行制造，只要他将權限下放，整艘船都可以交給人類手動操縱。

現在艦橋裏屏幕上全都在閃爍着缭亂的光芒，是缺少指令的空置狀态，動力指标正在一路下滑，漸漸落進紅色危險區。

簡星寒這些天也學了不少關于飛船駕駛的知識，現在一看就明白了，雖然不知道奧斯卡為什麽鬧罷工，不過顯然，目前這整艘船都處于癱瘓狀态，全部需要手動操作。

他頓時就傻眼了，冒險者如今達到旗艦規模，一艘旗艦如果交給全人工操作，最低配置要求是15人，這還是在大部分儀器自動運行，外加一大批機器人配合工作的前提下。

而他現在配備是人類1個，護理機器人1個，完全……不夠用。

小白的頭頂突然嘀嘀地閃紅光：“我探測到船艙內宇宙射線的強度正在緩慢增加，預計136小時後會超過人體承受程度。”

指揮官座椅旁的一個屏幕也開始閃爍紅光，簡星寒留意到那是監測飛船防護罩用的，現在上面的指數正在不斷減少，這意味着因為能量不足，防護罩正在漸漸削弱。

簡星寒顧不上檢查其他設備，他轉過身就抓着走廊裏的欄杆，一邊調出個人終端的飛船結構圖，将動力室設置為目的地，按照箭頭往動力室前進。

無論如何，要重新讓動力室開始工作才行。否則不用等簡星寒找到奧斯卡罷工的原因，他就會死于：缺氧、低溫、或者輻射，搞不好尼歐全部解體，他還會變成宇宙真空中漂浮的一具僵屍。

簡星寒咬着牙，一邊在走廊裏游泳，一邊惡狠狠地罵了句：“奧斯卡你這個坑貨！一點不值得信任！”

話音才落，飛船又是一陣劇烈震動，随後尖銳警報炸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