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犧牲

卡恩中将最近焦頭爛額,他甚至都不記得上次休息是什麽時候。

由他負責駐守的羅克夏七號行星基地屬于邊界線要塞之一,戰略意義向來重大,他從來沒有輕視過這一點。

但是眼下兩個國家傾盡全力來攻打這一顆行星的架勢,還是讓他壓力巨大,夜不成寐。

蟲族發瘋一樣放棄了全部戰場來圍攻羅克夏七號,卡恩幾次都險些失守,幸好增援部隊源源不絕趕來,幫助他頂住了蟲族的瘋狂進攻。

後來他才知道這些部隊是手持元首直接下達的密令躍遷而來,因為日夜兼程,起碼有三分之二的部隊還遺落在路上。

眼下犧牲在行星周圍的蟲族和人類以天文數計,損失已經遠遠超過羅克夏七號作為邊境基地的戰略意義,也早已超過了卡恩中将的掌控範圍。

他站在指揮中心室裏來回踱步,通訊兵一直在彙報戰場的情況,突然有一名幕僚急匆匆推門進來,也開始彙報:“中将,恩伯頓邊境剛剛孵化出了一只刀蟲!”

卡恩驚訝地拔高了音調:“刀蟲?!”

刀蟲戰鬥力之強悍,足以和旗艦級的宇宙戰艦匹敵,致命弱點就是不會飛行,孵化也相當困難,因此十分罕見。羅克夏七號行星已經幾十年沒出現過這麽強悍的蟲子了,必須趁它剛剛孵化的虛弱期,盡早殲滅。

他立刻啓動通話器:“給我接陸軍杜蒙大校!”

緊接着那名幕僚,一個穿着帝國中央軍制服的男人推門走了進來,打斷了卡恩的通話:“不用了,中将。”

他大概三十出頭,褐色波浪卷發下是一張冷厲如風化岩石的臉,雖然相貌普通,卻透出一股精幹的神色。看軍銜是少将,他對卡恩行了軍禮,繼續說,“卡恩中将,請你負責空中防禦就行了,其他事由我們中央軍接手。”

對于中央軍的空降,整個基地的人都覺得不滿,然而卡恩中将卻沒有半分抗議就把一半軍權移交了出去,就連這時候也一樣,他毫無怨言地回了個軍禮,“我知道了。”

卷發的男人終于露出個稀薄的笑容,轉身走了出去。

卡恩的副官實在看不過去,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不就是個中央軍的少将,他憑什麽拽啊,一來就分咱們的兵力,太不講理了吧?老大,你怎麽也不跟上面彙報,告他一狀?”

卡恩警告地瞪他一眼:“不懂別瞎說,這事不是我們能插手的。”

副官滿臉疑惑,但卡恩已經打定了主意什麽也不說,他只好憋了回去。

其實卡恩自己也憋得難受,然而“元首抵達羅克夏七號,親自參與和蟲族的戰鬥”這種最高機密,他也只能憋着。

一分鐘之內,基地的陸戰部隊傾巢而出,目标是恩伯頓邊境。

======

厮殺聲變得很遙遠。

在漸漸亮起來的沙漠地帶,寒冷褪去,晨光降臨。滿地鋪陳的蟲屍和人屍像是堆積在建築工地中密密麻麻的廢料,都在散發着濃烈的血腥味。

來來回回有好幾次,有時候是刀蟲,有時候是翡翠蟲,有時候是帶着小白帽子的變異蟲,或者以摩擦的方式發聲,或者用前足在沙地上畫字,或者拿頭溫柔地拱一拱,全都在催促簡星寒一件事。

——請登錄管理員。

可是簡星寒只是抱着卡西姆一動不動的身體,用手邊僅有的一點傷藥敷在卡西姆胸口,再用紗布一圈圈包裹起來,拼命幫那個軀殼止血。鮮血染濕了他的衣服,細軟的棉質布料吸飽血液,稍微擠壓就滲出血來,奧斯卡認為這非常不衛生。

簡星寒卻沒有露出如他判斷那樣的嫌棄神色,仍然毫無怨言地抱住卡西姆,用充滿期冀的眼神注視着人類軀殼緊閉的雙眼,還為他理順了黑色短發,連嗓音都一反常态的溫柔:“奧斯卡,你不是最厲害的機器人嗎?那快點醒過來好不好?”

實際上,奧斯卡本來打算舍棄人類軀殼了。

正如一開始所說,他在跟拉美西斯對抗的拉鋸戰當中丢失了大量數據,包括大部分不明用途的冗餘數據。

“卡西姆”原本就是為了限制他自己的功能,方便他擊破防火牆而存在的,現在使命完成,只需要新的管理員登錄,拉美西斯的影響就會被消除幹淨,皆大歡喜。

對奧斯卡來說,人類其實是個低劣的物種,孱弱、短命、行動遲緩,又沒什麽力氣,遠遠比不上刀蟲的強韌與靈活。他甚至質疑過自己任務表中排在首位的任務,為什麽一定要注銷拉美西斯,而讓一個叫簡星寒的人類登錄管理員,甚至不惜為此犧牲大量的尼歐。只為了一個人類,為什麽?

不過他最後還是執行了計劃,現在只卡在最後一步上。簡星寒那悲傷的表情讓尼歐們産生了近似于嫉妒的焦慮。

對簡星寒來說,他其實也無法完全理解奧斯卡。

比起某個具體的形象,奧斯卡更像是某種“今在、昔在、無處不在”的精神。假如他只是将奧斯卡當成搭檔或者工具也就算了,但是在産生可以稱之為愛情的感情之後,這一點就讓人無法接受。

當奧斯卡用人類的嘴唇吻過他,擁抱過他之後,簡星寒再也無法将那頭刀蟲,或者滿地綠光瑩瑩的甲蟲也當作奧斯卡來愛。

他只是個人類,有着受限于這個宇宙維度、受限于人類軀體的感情和感知範圍,他不可能去愛高于自己維度的存在,因為愛情基于理解,而信仰和畏懼才基于未知的神秘。

當小銀蛇說:“簽訂契約吧,你不要不要我。”的時候,簡星寒是懷着憐惜的心情的。

那之後無論奧斯卡變成什麽樣子,哪怕後來在試煉之星擁有了人形,也不過和小白異曲同工,只不過是機器人而已。

直到卡西姆這個人類軀殼的出現。

哪怕他性格迥異,讓簡星寒全身不舒服,但他骨子裏還是奧斯卡,他的呼吸有熱度,他的懷抱有心跳,他甚至會受傷流血。這讓簡星寒生出了些期待——這個活生生的奧斯卡,不過是失憶了,等他想起以前的事,該多麽完美。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奧斯卡居然幹脆利落就将這個軀殼給舍棄了,就跟剪指甲一樣不痛不癢。

這一刻他幾乎是恨着奧斯卡的。

這一刻奧斯卡幾乎也是恨着簡星寒的。

紅龍在半空翺翔,向四周散播着無形卻有質的精神波,在這股近似清風的吹拂下,尼歐們以最高的活力進行工作。

遠處傳來的地面震動,是裝甲車部隊在逼近,蘭斯的基地發動攻擊的速度超過了預估,奧斯卡認為現在沒必要和他們起正面沖突,指揮蟲族開始撤退。

刀蟲繞着地面一大一小兩個人類轉了一會兒,終于讓步了。

“走。”刀蟲輕輕用第二對前肢卷起卡西姆的軀殼跟簡星寒,蟲巢早已破碎,地面裂開一條巨大的縫隙,刀蟲龐大的身軀勉強擠下去,身後跟着密密麻麻的蟲族大軍。

那頭帶補丁的白色變異蟲卻停了下來,白色頭罩掙紮着從甲殼裏爬出來,白面團一樣的物體的四角用力拉抻,形成了圓滾滾的手腳。

成型後的小白從裂開的蟲甲上跳下來,活動下腦袋和四肢,跟着身邊的蟲子們一起往地面的縫隙跳下去。

紅龍則在刀蟲從砂岩裂縫裏消失的時候,也從半空中失去了蹤跡。

一顆導彈呼嘯着落在地面上,巨響聲中,強烈的沖擊波掀起數不清的屍體。緊接着更多炮彈競相追逐,落下、爆炸,将整個卡提拉鎮夷為平地。

逃難的人群聽見身後的轟炸聲,轉頭去看時,只見到黑雲直沖天際,他們的家園已經消失了。

馬穆杜克有一瞬間恍惚,回過神時總覺得忘記了什麽,不過他立刻清醒過來,在馬背上揚鞭大喊:“跟上不要掉隊!蘭斯剿滅了蟲巢,一定會有單獨的蟲子亂闖,在抵達下一個要塞前都給我保持警惕!”

=====

蟲巢地下百米,寂靜得連爆炸都傳不過來。

大約還剩下三百多頭的翡翠蟲沿着地下通道四處探索,尋找正确的道路。

刀蟲則陪伴簡星寒靜靜坐在蟲巢根系的旁邊。

它輕輕割開了幾條根系,扯着滴着汁液的管子就要往人類軀殼上紮,簡星寒警惕地擋在那具軀殼跟前:“幹什麽?”

“療傷。”刀蟲用摩擦的聲音回答,等着簡星寒移開後,将根系管子紮進了那具軀殼頸側。

金色液體和尼歐共同修複作用下,人類胸膛的撕裂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愈,簡星寒瞪大眼,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在他忐忑不安的目光注視下,男人的眼皮開始微顫,然後徐徐睜開。

“奧……”簡星寒小聲說,又急忙止住,“卡……”

“是我。”男人說,他擡起一只手輕輕撫摸簡星寒的頭發,仿佛要連自己也說服一樣重複,“是我。”

簡星寒的喉嚨哽住了,他俯身下去,将男人死死摟在懷裏,用力得全身都在瑟瑟發抖。

奧斯卡将頭埋進少年懷抱裏,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屬于人類的激烈心跳,這種感覺奇妙而讓人平靜,哪怕他因為把思緒再次禁锢到人類軀殼中,而導致了大量在遠處的尼歐失去聯系。

奧斯卡原本是沒有任何“信息中心”的,尼歐的整體就是他的整體,連處理器都是不存在的,這是他無人能摧毀、無人能擊敗的最大秘訣。然而他現在卻強行将思緒歸攏、降級,就如同人類退化成昆蟲、自我封印,放棄了大量的先進功能,把自己致命的弱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盡管如此,在少年全心全意撲過來抱住他的人類軀殼的時候,奧斯卡還是覺得,他迄今以來所質疑的做法,還有冒險的行為,果然都正确無比。

不過他還是撿了最重要的事來說:“快登錄管理員。”

簡星寒忍不住笑了,這一次他爽快地答應了,配合刀蟲和奧斯卡,重新成為戰争ai的超級管理員。

拉美西斯帶來的影響,到現在基本上被全部清除,只剩下簡星寒還沒能完全恢複的精神力,以及一個頭盔。小白将頭盔從蟲巢根部挖出來,清理幹淨後重新收進肚子位置的儲藏箱裏。

簡星寒大約能猜到奧斯卡為他做出的犧牲,只是他想象不出來那些犧牲到底有多麽巨大。對他來說,奧斯卡終于可以以完整的姿态站在他身邊,小白也平安無事地回來了,他就很滿足了。他所能做的,就是盡自己所能對奧斯卡好。

有一只翡翠蟲找到了正确的通道後,将信號傳了回來,奧斯卡拉着簡星寒跟小白,爬上刀蟲的背脊。刀蟲鑽進地下通道的一個洞口,如風馳電掣地奔跑起來。

沒過多久,蟲巢下的空間轟然垮塌,一架鑽地型裝甲車壓在成堆的石塊上,頂端的門打開了,格倫·馬爾斯從裝甲車裏探出半個身體,打量空無一物的四周時,臉色陰沉得能滴水。

小型探測器飛回來,報告說蟲子們朝着十多個方向分散撤退。

馬爾斯選擇了刀蟲撤退的方向,下令說:“追。”

蘭斯的陸軍從天空、地面和地底三個方面,執着地追蹤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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