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恨生

幾聲咳打破冬日的寧靜,蔣曦煜僅看了一眼手帕上鮮紅的顏色,便折了扔到一旁。這病他治過,好過一陣子,到換季那會兒舊病複發。到底是治标不治本,只得拖着。

他因心悸手顫,握不住筆,只好放下揉眉心。

莫啞從仍是未敲門就進來,蔣曦煜猜都猜出是誰,畢竟沒有誰會如此了。擡眸一看,莫摧殘頭頂白雪,眉睫沾霜,臉頰通紅。該,誰讓你大冷天穿那麽少出去溜達,看我哪天打斷你的腿,看你再去浪。蔣曦煜心裏雖這麽想着,還是用指尖瞧了瞧桌面,呆在燎爐旁的人注意力被吸引過去,見他沖自己勾指,便蹭了過去。

蔣曦煜脫下皮裘給莫啞從披上。衣裏還留着前人的溫度,穿着也是暖和。莫啞從未言,僅是呆在一旁等着。

“我知道,然而又來了筆生意。”蔣川自是記得清楚,現只得找理由推辭“以後日子還長……”低頭再三考慮,不知指甲早已把手掌掐出紅印。“明日,明日去看可否?”開口詢問,看那雙眼睛又恢複原本帶着生機的顏色,心裏長舒一口氣。

莫啞從以戲谑的腔調開口:“聽你的。”他到底是幼稚,玩心大。當然,這是蔣川給莫摧殘的定義。

不過這事有點難辦。先叫莫啞從再出去跑一趟傳話,叫掌櫃明兒來拿東西。緊趕着把主要的事兒處理,順出來的難題能解決的費些力氣解決,無關緊要的先耗着,後天辦。結果到了近晚飯的時辰還是趕了過去,等同掌櫃交代處理差不多後回來,已到子時。

京師的雪恣意飄飛舞蹈,随風刮到臉上,生疼。忘了月色如何,但定是不稱心。

站在臺階上的蔣曦煜撣了撣衣服上的白後進門,看桌子上仍留了一盞燈,說不出的欣喜。湊過去,只見莫啞從睡得正沉,還翹着縷頭發。替他撫平後,抱過來一張被褥,脫下鞋襪和衣服躺下,背對着莫摧殘望燭光一跳一跳的。

他們睡覺不常摟抱在一塊。倒不是忸怩,只是不方便。蔣曦煜有時都顧不得吃東西,忙到夜半也是常有的事,怕吵到他罷。這是其一。實話實說,也是怕依賴,習慣這東西是真要命的。這是其二。

那麽大的雪,明天應該還有吧。但願。蔣曦煜閉上眼,搓搓冷到不能伸直的手。覺得有什麽拉住自己的裏衣,但聽一句無力的話傳來:“蔣曦煜,過來睡。”說的都有些迷糊,顯然是剛醒。

蔣川如是想:醒了就行了吧,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他幹脆,翻身鑽過去。這個被窩裏暖和極了,人也是。蔣曦煜将雙手搭在莫啞從頸上頭枕過去,長呼一口氣道:“好舒服……”

能不暖和麽?那雙手是真冰。蔣川都快酥了。莫摧殘未掙紮,一只手過去攬肩,從裏掖了掖被子。道:“早些睡。”

隔日,莫啞從照常和周公分別。怪稀奇,蔣曦煜沒醒,頭埋在自己懷裏不說,腿還跨上來。這睡姿,沒法說……但請繼續保持!論理說,倒也是因冬天冷,人喜夏涼冬暖,若是夏夜,定不會這樣黏着自己。呼,不把他踹下床去就是萬幸。憶起那日夜半,莫摧殘被蹬被子的蔣川踢醒,替他蓋好,自己又睡不着了——蚊子在耳邊嗡嗡。忍無可忍,于是乎接下來的事,暫不提了吧。

莫啞從格外小心以防吵醒他,卻還是對上那雙睡意朦胧的眼。更衣洗漱,推門,一片銀裝素裹,飛檐翹角盡被抹平。雪仍在下,不過比昨天真要溫柔太多了。莫啞從出來的早,先跑向酒窯拿了壇杜康酒,正好附近倒扣着一摞白瓷碗,省的再跑便拿了兩個。找自家人兒去!

蔣曦煜牽出匹骝,不似骊、骅張揚,又不比白馬單調。且毛色純正不雜,紅之處如滾血,黑之處如浸墨。更重要的,這骟可是自己大醉後耍瘋被人攔着還親手閹割的呢。蔣曦煜嘴角勾起弧度。果真每次想到或知情人提起自己總會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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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這幅畫面被莫啞從瞧見了,不知為何,總覺得給陰了一把……特別是被蔣川發現後給自己的那個微笑,背後差點沒出冷汗。這老狐貍不會又想到什麽了吧……

“帶着我。”這沒什麽可挑剔的。蔣曦煜昨兒睡得晚,一早莫啞從心裏還想着提議呢,這不正好,省的說了。莫啞從抓着缰繩,看蔣曦煜熟練地翻上馬。誰知他從懷裏掏出匕首,事沒過腦般直接刺馬。

“蔣川你他媽!……”莫啞從咬牙切齒還未來得及說完,只得拉着缰繩穩住受驚的馬。好在大早上出來的不多,沒傷到人。即使有兩三見到的也定以為是哪家纨绔又在街上禍害。

費了好大力氣才得以控制住,雖說這良馬跑的确實快,但也受不了蔣川這主吧,哪有說刺馬就刺的。然而想想自己平日裏挨打挨罵,蔣川這算溫柔的了。尤其是那次莫啞從确實浪到了蔣曦煜,夜裏自己愣是被逼到屋頂上吹了半宿風,還是蔣川喝高了自己偷摸下來,感覺人睡熟了才敢進屋,在桌上趴了後半夜。這暴脾氣,唉……莫啞從治不得,也就只能在心裏抱怨了。

“你馬術不錯嘛。”蔣曦煜講刀刃擦幹淨,當面扯下莫啞從腰間的笛子,換插上匕首。“給我玩幾天呗。”出了城門,回顧,但見雪路印着花兒。莫啞從這才敢加快速度,答道:“你開心最好。”蔣川笑出了聲,安分的沒再做什麽。

遙望十裏長亭霜滿天,嘆青絲白發度何年,管它今生錯與不錯,皆無怨無悔。若是相約來世,縱使有緣相逢相會,世事變遷無常,可共續前緣否?笑靥如花凋零,容顏似水流失,青絲瞬間白發。一世之情,幾世癡纏;幾世癡纏,一世可消。莫啞從想說,又不知怎麽說,從何說起。發覺那雙手抱過來,莫啞從感慨:其實這樣,最好了不是?

“莫啞從,你笑什麽?”蔣曦煜不輕不重掐了把他的腰“笑我抱你?”

“不敢不敢,巴不得呢。”

……

破舊的門虛掩着,塗的紅漆掉成一塊一塊,歪了的匾額依稀可辨兩個字——栖仙。這就是老宅了。蔣曦煜推門,後頭看了眼栓好馬拿着酒和碗的人,自己攏了攏披風淺笑着先進去。他僅在發尾用發帶綁上,風撫來,過長的帶子随之飄揚飛舞。莫啞從看着那一串腳印,不疾不徐地跟上。

遠在外面就聞得到那股幽香,若遠若近,若即若離,若有若無。進了院才曉什麽叫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蔣曦煜路過塌陷的房子,鐵鎖早已爬上斑駁的鐵鏽,紙糊的窗戶多都破了,也不向陽,遠看漆黑一片。一晃幾年,蔣曦煜心裏頓感世間滄桑日月如梭,冰封年少輕狂,逼出沉穩老練。

每走一段路就能見石凳石桌,想必是主人有閑情:飲酒賦詩、起手為奕……否則也不會費心思弄來這些石桌。白雪卻嫌□□晚,故穿庭樹作飛花。如今想來‘飛花’中尚有花,淩寒而生,梅尚迎春。走了些路,白梅換了色。這紅開的沒有白潔淨,卻超其七分張揚。橫枝倒生,墜點簇紅,硬是将葉子都抹上那抹妖豔。

蔣曦煜有意減慢速度,等莫啞從跟上來,交代乏了,且止步停歇。

莫啞從走到梅樹下的桌旁,放下東西,不甚在意用手推開上面的雪而坐下,将兩只碗斟上酒,拿起其一而飲。

白雪裹着梅枝,素然中透不住點點绛紅,铮铮怒放,血染越發熱烈,勝過幽香三分。

蔣曦煜那身丹衣,紅的火熱又寂寞。由于他自身刻意将野性收斂沉澱,如今唯有在雪地裏才能盡顯他恣意的血色,充滿了張狂和傲然。那不是可同淩霜傲雪的梅所媲美的,他們僅能相得益彰。人融于景,景納入人。擡頭,仰望,熹微拂面。說不出……

俗緣千劫不盡,回首落紅塵。莫啞從靜靜凝望出了會兒神。清風拂面,額前發絲飄起,于空中劃出優雅的弧線。墨發映着淺褐色眼眸,清澈而含着流水的溫柔。斂去狂野化作澄淨,一灘柔情渙散開來,卷起漣漪蕩開層層波瀾。散了幾分朦胧,多了幾分明亮。好比萬年冰山被驕陽融成的水,收了冰的堅毅,汲了日的溫暖。任他凡事清濁,為你一笑輪回甘堕。

他醉,不知醉在那景,還是那人……

“蔣曦煜?”

“嗯?”

“蔣川?”

“嗯,我在。”

梅下人向石凳旁走去,直接坐在那人腿上,拿過喝剩的半碗酒潤喉。莫啞從替蔣曦煜順着發,順着順着,就把一朵梅花別在了耳後。

“我這輩子,都牽扯到紅塵。原本以為早在幾年前看破,如今恍悟,我敵不過、躲不過、逃不過。”蔣川暢然般吐出一口氣,握住順發的手,扭過頭去,望着那雙眼睛,忽的笑了,垂下眼,顯出眼尾一粒朱砂痣,去摸耳邊花。

莫啞從湊近,以一個吻回答。不熱烈,不纏綿。蜻蜓點水,點到為止。

“你傻笑什麽,心都稚了……”蔣曦煜耳梢紅了,扭過頭去悶悶道。終是沒說出後面那句:一朝春去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我命,短、苦、促,怕孤你一人,孑然一身。

然而現在,這能拖多久,就是多久吧。人世間有百媚紅,唯有你是我情之所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世間安得雙全法?願,傾我一生一世念,來如飛花散似煙。生能盡歡,死亦無憾。

蔣川解開發帶,拉着莫摧殘的手走到梅樹下。問:“我頭上有雪嗎?”

“你我二人已白頭。”

“就你機靈。”蔣曦煜嗔笑他一句,又言:“你抱着我,咱們把紅發帶挂在枝上。”

飄雪如飛花柳絮,同萬物舞蹈。疲了倦了,就堆積在一個地兒,久而久之,便為京師添上身新衣。

“不行,不夠高。”

“哎,歪了歪了。”

“不許笑我!”

……

紅梅花瓣落,飄到另一碗滿酒的碗中,悠然自得轉着游着,無聲息的染上了酒。

……

“心同濁世,富卻不貴,惡病纏身,命中有劫,膝下無子,勞苦半生,凄悲一生。奇矣——”衣衫褴樓的白發翁自顧自重複着這段話,終消失于路的轉角。這是蔣川幼時逃學所經歷。如今是懂了,不是‘命中有劫’,是‘命中有結’。如今爬到現在,全都經歷的差不多了。這就是他殘生的總結。

年老的人拿起涼透的半杯茶一飲而盡,暖了身子。不覺癡笑,頗有自嘲的意味。

‘醉茗樓’三個字不知第幾次刷漆,這卻早已在他心裏褪了顏色。回望,費好大勁才能從中挑出一兩張熟悉又陌生的老面孔。如今正值京師大雪,天太亮,白中混灰。說不出的憂郁。蔣曦煜走進景裏,疏狂冷風卷着雪粒。蕭瑟、凄涼。

他逆風而行,任帽子被吹掉,任銀絲夾着些許黑發盡被吹亂。只得無力忍受。黯淡,狼狽。腳印沒留多久,又被填平。

這十年,空虛、迷茫、頹廢、抑郁。蔣曦煜依舊從商,卻因有意推脫而不及先前紅火。他,常于茶樓聽言,梅樹下獨人琢磨殘局,夜近奏笛伴風吹雨打的淋漓,寫信而不知寄于何處而存滿幾個箱箧,手冷點蠟取暖已成習慣……實在寂寞瘋了,就跑去偏房,與器物閑聊、自問自答。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随。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無情不似多情苦,浮生誰能一笑過。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縱使有千萬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晚來天欲雪,對影成三人。為誰醉倒為誰醒?今夕何夕,吾君可好?思君君不知。

他恨?他怨?

恨源自愛,是愛的劣質變種;怨源自不甘,是愛的絕望沉淪。

他恨,他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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