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帶衣蹀躞(10)

徐蟄還以為能在中原多呆幾日,沒想到這才過了多久,遼國那邊就傳來消息,耶律洪基準備發兵宋國。他辭去司空職位倒也無妨,蕭峰可還占着南院大王的名號,于情于理都該回去一趟。

徐蟄“忠君愛國”,也沒了耐心久留,只是走之前得遵守承諾,喊着蕭遠山一起,蕭峰只道他要回少林寺與方丈辭別,擔心他的安危,當然不會讓他自己一個人回去。

這日在客棧停歇,天黑後外面寂靜無聲,大多數旅人都已熄了蠟燭早早入睡。蕭峰卻離開房間,來到隔壁屋子,輕輕敲了敲門。

裏面的人早有準備,似是知道他要來,沒讓人久等,不需要再敲第二聲就打開了門。

“廢話就省下了,直接說吧。”

外出這段時日,徐蟄個子又長了,比蕭峰也矮不了多少。他沒穿外袍,裏衣也松松垮垮的,頭發散開披在肩頭,一個勁地打哈欠,眼中滿是水光。

蕭峰見他實在困頓,不好意思太過打擾,也怕耽誤了他和阿紫,就直接把話說清楚了。

“阿紫自幼在星宿派長大,不辨是非,性子也怪,常常會有不恰當的言語和行為。但她并非生來就是這樣,只因身世坎坷……”蕭峰想起阿朱。姐妹兩個人一母同胞,都是早早地離了父母,憐惜之意更甚,“我将阿紫帶在身邊教導,她已經變了許多。”

“所以你走不走?”

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蕭峰停下話頭。他知道阿紫的毛病一大堆,可身為姐夫,想把小姨子嫁出去,總要說些好話的,只是不知為何,越說越心虛。

“阿紫對你有情,何必非要将她趕走?”

徐蟄打哈欠的動作頓住了,驚道:“你說什麽?”

蕭峰只當他被點出心思,面子上過不去。他實在沒有做過媒人的活,眼下這件事情非他做不可,只能硬着頭皮道:“少年慕艾也是人之常情……”

“稍等。”徐蟄從床上站起來,“我喊陳先生過來。”

“何必如此?”蕭峰自己面對他就夠難為情了,再叫陳翻譯來,他更是不知道該怎麽說,“你的漢話學的不錯,若有聽不懂的地方,我用尋常詞語代替就是,不勞陳先生了。”

徐蟄坐回來,“這個少年慕艾,我記得這個‘艾’字,指的是少女?慕是戀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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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

少年攥緊了拳頭,骨節咯咯響,放慢了語速,也能聽出他的不悅,“與我有什麽關系?你若是喜歡阿紫,只管自己去說,阿紫一心都在你身上,哪裏會有不答應的道理?如果你要說的就是這個,趁早帶着阿紫滾蛋吧。”

蕭峰心道,莫非伽藍以為他和阿紫情投意合,吃醋了,這才要把阿紫趕走?

“我早已娶妻,亡妻雖故去,不敢忘卻,照顧阿紫也是妻子囑托,怎會生出情愛?倒是阿紫對你似乎有慕艾之意……”

聽蕭峰這麽說,徐蟄怒氣全消,甚至覺得好笑,忍不住笑出聲來。

蕭峰一開始還覺得他是高興,但是徐蟄越笑越大聲,而且笑的時間太長,連他也察覺到不對勁,“為什麽發笑?”

“笑你眼瞎。”徐蟄好不容易停下笑來,又打了個哈欠,“困了。”

蕭峰思考他話裏的意思。

阿紫确實對他不同尋常,但那并非愛情,只是她從小孤苦慣了,從來沒有人對她這樣好過。阿紫分不清楚,蕭峰自然能看得到,如今又見阿紫對徐蟄态度不同,以為二人相處久了生出情愫也很正常。

所以眼瞎指的是什麽?

盡管不解,蕭峰也沒有追問,“确實不早了,你好好歇息,蕭某告辭了。”

既然事情說開了,阿紫應該可以留下來了吧?

一覺安穩。

第二日蕭峰醒來,似乎太久沒有翻身,渾身酸痛。離開房間,卻不見其他屋裏有動靜,以為其他人還沒睡醒,便徑自下了樓。

外面太陽高照,看日頭竟不像早晨,倒像是晌午了。還不等蕭峰問出疑惑,店家主動對他道:“客官,與您同行那位公子托小的給您說一聲,他帶着家仆先行一步,您當時還在歇息,不便打擾,若是您醒了,便先做自己的事情,不必尋他。”

蕭峰哪裏還能不明白?

怪不得今日起得這般遲,還身上酸痛,定是蕭伽藍在房裏下了藥。或許他早就有這個心思,提前就準備好了。

蕭峰倒是沒有怪罪的意思,只是嘆了口氣,上樓去看阿紫了。

那邊徐蟄騎着馬同侍衛們邊走邊聊天,沒了阿紫整日吵架确實舒服,可回過神來之後,心裏有些過意不去。

“我是否太無情了?”在他頭發還沒長好,語言又不通的時候,利用蕭峰這個外表看上去和漢人沒有兩樣的打頭陣,現在他可以自行僞裝成漢人,用不到蕭峰幫忙,立馬就把人給甩了。

契丹侍衛們一點都不覺得他無情,“他心裏沒有遼國,大人讓他跟在身邊已經是恩惠,要是換了我,一刻都不想和他多呆!”

遼人直爽,看不順眼的就打一架,他們也想把蕭峰給揍一頓,可他武功太高,得罪不起,只能遠遠地離開。

現在沒了蕭峰和那個聒噪的漢人女子,他們覺得松快多了。

“也不能這麽說……”徐蟄心裏還在辯論,不過一看他的同胞兄弟們,就知道他們聽不進去,“就這樣吧,人都已經甩了。大不了一會兒去了少林寺,多費些口舌,幫他正正名聲。”

到達少林寺之前,他們特地換了馬。身下駿馬活潑矯健,馬上的漢子們也英勇銳氣,精神面貌完全不同了。

到了山腳下,一行人下了馬。

徐蟄對侍衛們道:“咱們人多,浩浩蕩蕩上去,恐怕會引起恐慌,你們依然在這裏等着,原地休息也好,那些銀子去吃酒也好,天黑之前回來就行。”

侍衛們道:“是。”

上山不便騎馬,徐蟄把缰繩栓在樹上,“記得留意一下蕭峰,如果他跟上來,就說我已經動身回大遼了。”

既然已經坑了人,幹脆坑到底,不然再被追上,想甩掉就難了。

蕭峰為人體貼、識大體,跟他相處起來确實舒服。就是太固執了,而且總把他當孩子看,叫人難受的厲害。

這次徐蟄連陳翻譯都沒帶,一個人動身上了山。

時節變化,山上的景致又換了一遭。徐蟄腳步輕快地上了山,像上次一樣讨香燭上香。這回少林寺的僧人們認得他了,上完香之後帶他直接去找方丈。

這次引路的依然是慧真,“蕭施主漢話進益飛速,如今看上去愈發溫風和雅了。”

“身處宋國,身邊人都在講漢話,學起來自然快些,只是字寫得依然不好,還有許多生僻字不認得。漢族文化博大精深,得費些功夫才行。”

慧真一笑,“施主請。”

“師父客氣了。”徐蟄進了屋,慧真還要主持佛堂事物,沒跟他一起過來。

在座的各位基本都知道他的身份,玄痛更是與徐蟄有約,只是沒想到他這麽快就來赴約。

不管如何,遠來是客,徐蟄下山後也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甚至還在江湖中籍籍無名,足以看到他與蕭峰是不同的。

玄痛微笑相迎,“幾個月不見,趙施主變化頗大。”

徐蟄愣了一下,險些沒想起來自己編的姓氏。

他臉色一沉,“方丈喊我蕭伽藍就是,我可當不起趙姓。”

看這幅樣子,倒像是與家中長輩鬧別扭了。

也是,他自幼在契丹長大,就算改了口音,換了發型,內裏依然是契丹的芯子,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漢人還差得遠,同家人吵架也是常事。

和尚不想摻和人家的家務事,體貼地沒有追問,但是徐蟄非要說,他也攔不住。

他垂下眼眸,故作脆弱,“諸位大師以為,我當真是錯了麽?我是不通漢家禮儀,遇事只知道喊打喊殺,但我自認問心無愧,從來坦坦蕩蕩。生在契丹也不是我能選擇的啊……”

“趙施主所言甚是,然……”

徐蟄不給他講話的機會,收起剛才彷徨無措的模樣,笑了一聲,“不瞞幾位大師,我這次是來告別的。”

玄痛問:“施主要往何處去?”

“自然是回大遼。”他道,“宋國無我容身之處,就算遼國那邊擔着人命官司,改名換姓重新來過就好,二者相選,還是遼國更好過些,大師們以為呢?”

“你骨子裏可是流着宋人的血!”

“那又如何?”徐蟄笑嘻嘻說,“蕭峰骨子裏還流着契丹人的血,一樣姓蕭,憑什麽他到了遼國可以處處向着宋國,我就不能回到養大我的故土?”

也是和尚們被他繞暈了,再加上對遼國不了解,沒反應過來前後矛盾之處。

“蕭”姓雖然常見,但也不是那麽常見。遼國夠得上姓蕭的,哪一個不是名門望族?還有徐蟄說他的父親在遼國殺了養父母和師父嫁禍他,須知遼人靠拳頭說話,只要他拳頭夠硬,不管漢人遼人,都能受到尊重,再不濟直接被皇帝關進大牢查明真相,哪裏有動用私刑的道理?

“俠以武犯禁,說的果然沒錯。”徐蟄依然笑着,“我與蕭峰機遇相似,經歷卻完全不同呢。相較而言,還是契丹人更講道理些,至少可以有辯駁的機會,哪像你們漢人,直接拿出道義将人壓死。”

“施主經歷了什麽?可否告知貧僧?”

“事到如今再隐瞞下去也沒什麽意思,我就直說了。我并非漢人,是實實在在的契丹人,上次所言不過一時情急。殺死養父母和老師的蕭峰,正是我們南院大王!大王在宋國受到欺淩,難道不該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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