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你為什麽不要我

那一覺,沛陽說,我足足睡了二十四小時。

“真恨不得你睡到地老天荒。”

這樣我就能不給他惹麻煩,想得真美啊。

紛雜的夢裏出現過不同的人,各個年紀、各個模樣。他們都在對我笑,用曾經光華照人的模樣,唯獨我在哭。

盛杉也出現過,雙瞳翦水,立在晴天碧海旁問我好不好。我回答很好,終于見識到你曾說過的那些心思和算計,也勉強能應付。只是那些糟糕透頂的日子裏,總想打通電話給你,可每每聽見冰冷的提示音,卻只能催眠自己:沒關系,總有一天,這號碼會重新亮起。

醒來發現眼角濕潤,好似朝夕間經歷完整的一生,有過愛也有過恨,最終歸于平靜,愛恨都只是模糊的一個影子。

我驚嘆自己的平靜如水,沛陽亦同樣。他見我識乖地起床洗漱吃早飯,表現得像初來乍到,有事沒事與他鬥幾句,只差在臉上刻一行大字:我就是糖,甜到憂傷。

“其實,如果你不開心,可以和我談談。再怎麽,我們也是一起……”

飯桌上,他忍不住,試探正剝雞蛋殼的我。話到一半,又生生止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接下來那句是:“再怎麽,我們也是一起打過葉慎尋的戰友。”遂頭也不擡,嘴裏含着食物:“真的嗎?可我現在只想談場戀愛,除此之外,沒什麽好談的。”

話落,他摸出手機,火速彈開半米遠。

“喂,Boss,她說她想談戀愛。”

“沒錯,是認真的,我早上沒有開玩笑的細胞。”

“具體怎麽回事?就是我要她和我談談心啊,她說她不想和我談心,只想談戀愛!”

欸,好像哪裏不對?沛陽頓覺後背陰森森的,條件反射地将燙手山芋般的手機扔到我懷裏,葉慎尋的聲音傳來。

“豆漿和雞蛋都是你們學校門口那家,你經常買的。附近新開一家肯德基,中午你要實在就吃不下飯,叫他們訂外賣。”他還記得機場裏我怨念的眼神,因為被搶了奧爾良烤翅。

青年男子簡單幾句,卻令陽光無端又亮了幾分。我将雞蛋含進嘴裏,模糊不清的一聲謝謝還沒出口,他緊跟着說:“程家人已經在去加拿大的途中。我和那邊的醫生溝通過了,她這樣的病例,他們有經驗。”暗指程穗晚。

奇怪,他明明沒在我面前。,可我仿佛能預見他扳過我的臉,一臉正色又略帶溫柔的畫面,而我的那聲謝已說不出口。

“葉慎尋,我請你看電影呗。”

那頭人一愣:“為什麽?”

“因為最近很多新電影上映啊。”

我一緊張就顧左右而言它的毛病,葉慎尋貌似習慣了,舒心一笑:“我六點下班。”

“那你想看哪種類型的?”

他沉吟半晌:“恐怖的吧,刺激。”

聽筒音有些大,沛陽聽見了,給我一個千萬別中招的眼神警告。我秒懂,反抗:“葉公子,你太邪惡了吧?跟女孩子看電影居然選恐怖的,不就是為了讓對方吓得往你懷裏鑽嗎?!”

“不,是我想往你懷裏鑽。”

他斬釘截鐵地說完,扣了線,卻莫名羞到我面容滾燙,将雞蛋塞進了嘴,慌忙逃進房間。

請葉慎尋看電影,只是覺得無以為報。他幫蕭何處理外間議論,争取減刑。又在不驚動我的情況下,叫蘇思雅付出了應有的代價。甚至清楚我無法完全對程穗晚坐視不理,短時間內将她轉去醫療條件最好的地方。

看着落地窗外的城市發呆,我忽然竟有些貪戀,與他的這段“合作關系”。

因為,在所有天崩地裂的時刻裏,至少有這麽個人,像脊梁一樣地存在,支撐着你的發瘋、任性和脆弱,卻始終不讓你倒下。只是,嘗過教訓卻始終不長記性的我,從沒想過,如果有天,這根賴以生存的脊梁也坍塌了,餘生,該以怎樣的姿态過活。

周一,打開電腦,發現郵箱裏堆了滿滿來自夏莉的郵件,要我翻譯。

時間是半個月前,至于為何沒得到電話,估計是葉慎尋的傑作。我沉下心,想盡快趕上進度,卻對其中一個條例不太清楚。

“若純粹按照中國法律,這條是沒問題的,但我記得國際法好像有不同解釋?”

葉慎尋在開會,沒時間和我多讨論,随口叫我去書房裏翻藍本:“兩年前有個類似案例,可以當作參考,就在陳放藍色文件夾的櫃子裏。”

住好一段時間,他的書房我還沒來過,進了才發現,葉慎尋能三百六十度花樣損我,完全是博覽群書的結果啊!他和魏光陰看書的興趣好像差不多,至少有大部分書架上的典籍,我都曾偷偷在在圖書館見魏光陰借過。

循着指引找到藍色文件夾櫃,我遲遲沒找到他說的案例,只得選擇最笨的辦法,從第一排挨着翻,沒想竟短時間內,将慎周的發展從初期到如今了解了個大概。

再往下,看見夾在所有藍色裏,一個格格不入的白色口袋。

是它?

我未作他想,伸手拿出,果然滿滿一篇英文。跟着念了幾句,發現不對勁:“identification book……”

“DNA。”

親子鑒定?

公正的地方是美國,時間就在我們從徽州回來後不久。

難道我要發現點什麽豪門秘辛了?!諸如葉慎尋不是葉家人,或者葉慎星并非親生,還是其他什麽……可當好奇心驅使,定睛到“鑒定人”名字那一欄時,我的眼底,突然荊棘橫生。

捏着薄薄一張紙,日光下,我大腦發麻,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仿佛有條蟲從腳底冰涼地往上爬,又像是被扔進五光十色的萬花筒,玩萬花筒的小孩手一扭,我的身體便四分五裂。

于此,所有曾經拼接不起的零碎細節,在思維宮殿重新聚集。它們整齊劃一,合成滑稽的人形,伸出手來指着我嘲笑說:“程改改,他不是告訴過你嗎?世上,沒有無緣故的好。”

接着,滑稽人形變成解绫的模樣。她坐在隆冬的小院,意有所指地放下茶杯道:“你放心,有他在,沒其他人可算計到你。”那個女子,對我早有警告。

沒其他人可算計到我,但是,他可以。

借着和葉慎尋看電影之名,我成功甩掉沛陽的追蹤,在CBD視野較好的一家咖啡店坐定。

四點十分,她一身銀灰色西裝出現,令她眼眶驟然緊縮。

那身西服,我并不陌生,盛杉胃腸發炎住院期間,我曾在必勝客撞見程穗晚的母親和一位職業打扮的女性見面。那時,我只見其背未見其面,可今日,光憑她流暢的身線和有致側臉,我已有斷定。

前幾日,程阿姨的瘋狂還歷歷在目,她給了程叔叔一耳光,捂着腦袋驚聲尖叫:“都是你!見錢眼開!将這麽個禍害留在家裏!”畫面再一轉,得體的女人約我吃飯,幾度欲言又止,終是留我警告的表情。

“你和魏光陰不會有結果,永遠!”

怪不得,初次見面,我就莫名想與她親近。就算全世界眼裏,她是手段不輸周印等人的角色,可是,我不害怕。

手中的咖啡瓷杯不穩,我恍惚一抖,褐色液體蕩出,燙在手背,瓷片破碎。

銀光閃閃大樓下的人,按照慣例跟着兩個保镖。她許是出門談業務,一雙跟鞋踩得健步如飛,精神抖擻。見她上車要走,我下意識追出去,身後咖啡館店員也追我而來。

“小姐!這位小姐?您還沒埋單!”

我被人從後方扭着手,沖過去的腳步滞了。待車子從我面前絕塵而過,我突然歇斯底裏沖它叫了起來。

“為什麽不要我?!”

服務員被神神道道的我搞得十分錯愕,手松了松,我已經像離弦的箭,沖着白色車尾追了出去,聲音再度震徹雲霄。

“為什麽不要我?為什麽!”

好像上天聽見我的呼喚,路口綠燈亮,所有穿行的車輛靜止了姿态。我趁機化身劉翔,那風馳電掣的姿态,令咖啡館小哥目瞪口呆:“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逃單新技能?厲害……”可短短幾十秒,我的腳程還是沒冰冷的機器快。

待到紅綠燈口,那白色又像無法捕捉的影子,倏地穿進車海。我慌忙間左腳絆住右腳,狼狽地跌摔在地,被人群淹沒前,嘴裏還是只有硬邦邦的六個字。

“為什麽……不要我。”

明明早知我身份,任我在虛僞面具裏浮沉,卻不認我。

不知是不是錯覺,後座的人曾降下過車窗。她似乎朝這邊看了一眼,很快又升起茶色玻璃,無動于衷。

頭頂傾城的日光碎了,光暈變成一片一片,有熟悉的聲音忽遠忽近。

“改改?”

我聞聲擡頭,遙見破碎景致裏,唯有一張輪廓清晰。他已入魏氏實習,出來做市場調研,巧遇我鬧出的動靜。

來者蹲身,見了我的鬼樣子後眉心微蹙,話間有種克制的憤怒:“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葉慎尋呢?”

乍聽這名字,我驚覺冷,下意識地抓着來人袖口。魏光陰用另只手撥我的頭發,卻觸到一臉濕,方才還堅硬的姿态驟然緩了。

“別哭,沒什麽解決不了的事情,我先送你回家。”

“回家?”

我松了五指,眼神飄忽:“程家?葉家?還是公寓?”

盛杉消失,蕭何坐牢,我和劉維之間隔着程穗晚,再也回不去從前。程阿姨恨我,葉慎尋利用我,我媽不要我……那麽,請你告訴我,哪裏才是我的容身之所。

“魏光陰,我沒有家。”

當鐵一般的事實陳在眼前,那半抱着我的人,雙臂震了震。

我仿佛有些理解了年少的他,為何選擇假面示人。因為只有虛僞,不動真心,才是保證自己不受傷的唯一方法。因為情,比紙薄。

“改改,我們逃吧。”

良久,他一字一句,堅如磐石。像寺廟裏沉悶的鐘聲,将我召喚。

“逃?能逃去哪裏……”

人來人往中,男孩模糊的音節更加清晰。

“一個沒有謊言是非的地方。只有森林與星光。”

我不止一次幻想過,與魏光陰展開一場盛大的逃亡。

他只需站在我身後,任我拉着手就好。從不敢奢望,還能重回兒時光景,他走在前方,為我指引道路。

目的地在濱城附近的一個小鎮,兩小時的大巴路程。鎮子還沒被開發,只有零星的雜貨店和背後大片油油的青山綠葉。他熟稔地帶我繞過鎮上,走幾條露珠未蒸發的小道,直抵一處偏僻的院落。院落應該有人居住,門口懸挂的兩株珍貴蘭草被修剪得漂亮。

吸一口新鮮空氣,看着滿山翠色,我心情平複了很多。道謝的話沒出口,魏光陰重新拉起我的手腕,越過小院,朝坡上走。我氣喘籲籲跟上,視線一閃,被山角處成片的黑色森林驚到。

“迷谷?!”

語出,整個人已經失控往下沖。

祥和裏後山的樹林,早在我離開沒幾年後就被夷為平地,有開發商買了附近的地建私家花園,孤兒院也遷到了別處,讓我的回憶無處安放。只沒想,在這城市的某個角落,還有和它如此相像的地方。

“你怎麽發現這裏的?”我驚喜交加,回頭大聲問他。

發梢在清風裏翩跹的人,站在山巅俯瞰我的雀躍,偏頭一笑:“不是發現,是我種的。”

他說,離開祥和裏以後,老做同一個夢。夢見湍急的暴雨,和暗紋湧動的木頭。那段時間,病情反複厲害,魏父去哪兒都帶他在身邊。恰好魏氏收購鎮上的土地建研發基地,他看中這片山,開口留了下來,買來種子,打造了與夢境裏相差無幾的森林。

這麽一講,我才發現所有樹木不過高我一個頭,腳下新翻的泥土,顯示不久前還有人來打理過。

“每次沮喪就會跑來這裏,過一陣荒無人煙的生活,好像又有了新的能量。所以我想,迷谷真正的作用大約不是指引道路,而是指引人心吧?那種可以帶領你走出黑暗的力量,像信仰。”

離迷谷森林不遠的地方,有棵特別大的樹木。魏光陰差人打理過,造了一架秋千,剛好容下兩個人,将鎮上的自然風光盡收眼底。

他在我身邊,輕言細語地要我挺住。于是,那些我以為滅頂的悲傷,好像已經變得不重要。

因為十年前,這個叫魏光陰的少年,也曾給我用力生活的能量。他說:“程改改,如果有天,你的媽媽還是沒回來,你也要像現在這樣堅強地等待。等這世上的某個人,帶來虧欠你的愛。”

十年過去,我始終沒能等來那份虧欠的愛。但至少,我将他等了回來。

山間天氣比城市更陰晴不定,前刻還陽光大好,烏雲飄過一陣,天色頓時烏黑,預告着大雨将來。

狂風過境中,我和魏光陰比賽誰先跑回小院,輸的人負責當晚的飯菜。毫不意外,我輸了,對着一朵白色花菜犯難。

“魏同學,菜是有的,但你能告訴我,鹽和油去哪兒了嗎?”

他臉色難得錯愕:“沒了嗎?”頭伸進廚房看,發現确實沒有,也傻了眼,“怎麽辦?”

我附送一張苦臉:“怎麽辦?借啊!”他便像做錯事的小孩,不言不語回屋拿傘,走家串巷。

迷蒙雨霧中,那人清瘦的背影定定,像潑墨畫中的留白,看得人無限想象。

其間,我上衣髒掉,他貢獻了自己留在這裏的備用襯衫,可空蕩蕩的下擺有些不自在,遂卷起一個結,梳起長發開始淘米洗菜。

傍晚,魏光陰借油回來,發現暈開的燈光下,女孩青色發鬓被燈光一打,眉和眼都柔起來。她開懷笑時,會露出尖尖虎牙,他很早就發現,還一度覺得,那是道亮麗的風景線。可最美的風景,他是不是早在不知覺間已路過?他已經沒有把握。

晚飯過後,雨越下越大。電視只能收到零星幾個頻道,我幹脆搬了小板凳,賞院裏淩亂的花,聽雷聲陣陣,頗有一番趣味。

沒多久,被差使去洗碗的魏光陰也來了。他的板凳倚着我,默不作聲地陪伴,背部因為凳子太低,迫不得已微微拱成月牙形。我心裏脹着滿足,擡眼,看水滴順着廊檐滴下,淋濕階梯,忽然想起佛牙寺的下午,也曾有過這樣寧靜的時刻。

那天,盛杉撲在我肩膀,伶仃訴說失去周印的痛苦。彼刻,我還曾向上天祈禱,身邊的人都能過得好,包括葉慎尋……可大概佛祖聽不懂中文,所以,沒能保佑她。

正當我陷入回憶,耳朵一熱,裏面突然多出一只耳塞。前奏響起,陰郁低沉的旋律,和濃墨重彩的雨夜交相輝映。

從前/現在/過去了/再不來

《一生所愛》。

魏光陰對這首歌真是情有獨鐘,我偏頭笑他:“可我确實沒想到,無所不能的魏助教,唱歌那麽不在調。”

他愣,随即哧地一聲,脫掉華麗外衣,露出這個年紀男孩該有的表情,拍拍我的臉說:“男神技能沒點滿,花癡失望了吧?”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他惡作劇地搬着凳子後退一步,我才恍然大悟,整個人就要按過去,和他決一死戰。

“竟然說我花癡?!”

他更來勁了:“哦?不是嗎?那高中時候幹嗎總找理由回頭看我?”我面色一赧:“拜托!我那、那只是請教功課!”

“幹脆說抄答案。”

我聲音陡低:“其實……有次……真的是抄答案……”

碰見一道罕見的國奧題,在劉維面前放了大話,所以……

是的,我終于敢在這個叫魏光陰的男孩面前,承認自己的不完美。我給不了他錦繡前程,助不了他一臂之力,甚至無法在他發病的時刻悉心陪伴,可至少,我選擇真實。

他好像也等了很久這一刻,忽然正色,撥正我的腦袋,在微醺的夜色裏,輕聲叫我。

“程改改。”

眼神波光粼粼。

我定定望着面前人,感覺心跳都擦着他的脈搏走過,靜待下文。

“可能,我……”

千鈞一發間,無數道車燈光從遠處打來。

我和魏光陰不适應強烈的光線,同時側頭,看見了叢林中一把透明的白色雨傘。傘下的女人已經換了衣裳,仿佛剛從某個宴會走出,珠光寶氣,卻不礙人眼。

她一下車,十多個彪形大漢便朝着我們的方向快速跑來,結成兩隊,守在門口。待對方走近,發號第一句勢令。

“請少爺回家。”

于是,先前還捧着我面容的人,指尖溫度倏地抽離,只剩夜雨斜斜拍在臉。

“放開我!”

被強行拉走的魏光陰發怒,額頭青筋暴突,最貼身的男子怕弄傷他,緩了力道,被他猝不及防一腳踹開,直直向我奔來。我只覺手腕一緊,耳機線掉落,雙腳便跟裝了自動馬達般,随他飛奔而起。

見勢不對,黑衣人傾巢而出。我倆朝着迷谷森林的方向逃,剛到入口,卻不小心摔了一跤。掙紮着爬起,十餘人已趕到,将我倆團團圍住。

“光陰,你父親叫你回去。”

這次說話的,終于換成齊悅英。她從人後走來,手中的傘依舊穩當,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語畢,我像個圓滾的西瓜被攔腰抱離,其餘黑衣人則全向魏光陰撲去。

似曾相識的往事重演,同樣的林深處,同樣的分別,我同樣咬傷了那人的肩膀,跌跌撞撞跑過去拉他的手,卻只堪堪抓住衣袖。

“他不想回去,不想回到被你們操控的世界,難道你看不出嗎?!”

我沖着女人吼,卻點燃她翻飛的怒氣。黑暗中,那一雙能洞穿人的眼亮得瘆人。

“程小姐,好言相勸你不聽,非得讓事情演化到這步田地。自古龍配龍、鳳配鳳,既然沒人教你這一課,我代而為之。”

那廂,困住魏光陰的幾個人還在用力,想要将我僅抓着的魏光陰的袖口,也撤出我的掌控。我發了狠,一個一個挨着去咬,将全部的委屈悉數發洩,聽着他們的痛叫,嘴裏振振有詞:“是,我沒人教,因為我沒人要啊!”

嘴裏一連嘗到的血腥味道,令我上了瘾,逮人就咬。魏光陰脫離掌控,抱住失心瘋似的我:“改改,你冷靜些!”

盛杉出事,葉慎尋叫我冷靜。蕭何坐牢,我也得冷靜。程穗晚出車禍,我必須裝作冷靜。我媽不要我,我還是得冷靜?

“冷靜、冷靜,我讨厭這個詞!我最讨厭的就是它!我讨厭你們!我讨厭所有欺騙我的人!”

接着,失去理智的我,将最後最重的一口,送給他的肩膀。

若先前,魏家保镖還有所忌憚。那看見我對魏光陰動口的那一秒,我已然成為被斬草除根的對象。初初攔腰抱我的那人重新靠近,一把拎着我往旁拖。這次,忍痛的魏光陰和旁觀的齊悅英,一同出了聲。

“住手!”

他一怔,沒有輕重地一松,還在持續的傾盆大雨導致泥土特別濕滑。我腳底不穩,身體毫無防備地一跌,朝着山坡滾下。

齊悅英仿佛曾有過驚呼,最先發現的人卻是魏光陰。他大步向前,企圖抱住自由落體的我,卻承不住慣性的力度,只好就着雨水和泥水撲上來,用身體護住我,一起朝下。

他說過,這裏的地理環境很像祥和裏後山,所以才留下。而這片坡的下方,也是懸崖。噩夢重演,電光石火間,我想過死。可我不想死。因為那用盡全力護住我的男孩,值得更好的人生。

正當我閉眼沉氣,打算迎接終結的時刻,一聲鈍響和一記悶撞将我的意識重新喚起。

“嗯!”

我倆撞上一棵魏光陰種在懸崖邊的迷谷。

這棵樹的年紀還小,不堪重負,劇烈撞擊後有了折的跡象。魏光陰後腦似乎直接撞到了樹根腳,他狼狽地半起身,晃了晃頭,接着伸手扶我,嗓音發啞:“沒事吧?”

雨汽中,他湊近的面容被捎着往上浮。我卻仰面朝天,一時間,分不清眼角熱着的,是水是淚,默了好久,艱難出聲。

我說:“魏光陰,你走吧。”

那人背脊僵了,想觸碰我的指尖頓在空中。驚慌的齊悅英和保镖趕到,扶起他,看我雙手捂臉:“拜托了,你走吧。如果有天,連你也躺在我面前。魏光陰,我一定會瘋。”最後一個字,碎在口間。

或許真如兒時的他所言,我的掌心痣,是佛祖刻的痕跡。因為前世犯了大錯,所以懲罰我這輩子在意的人,都沒有好的收場。

“我用了十年的時間,只證明了一件事——我所追尋的一切,都是錯的。”

“靠近你,給你帶來災難,是錯的。”

“和盛杉交朋友,是錯的。”

“活下來,被穗晚救起,努力生活,也是錯的。”

“就連……期待丢下我的媽媽有天再回來找我,也是錯的。”

模糊視線裏,齊悅英眼神晃了晃,手中傘慢慢垂下。而我,像頭迷失在森林的鹿,橫沖直撞,不知所謂,最終頭破血流,被有心的獵人割了角,疼得只能哇哇大叫。

“你對我一剎那的好,我會用一輩子去記住。但是……請離開我,像兩年前那樣,去我找不到的天涯海角。去一個,我就算後悔了,也無法抵達你的遠方。”

耳邊靜得能聽清雨水和泥土交融的聲音。水汽蒙蒙,連帶他出衆的輪廓也化作了鏡花水月,迎面一陣無盡濕意。

忽然,有陣氣息劃破濕意。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

我努力想看清說話人英朗的面容,卻只窺伺到他脖頸側方,被樹枝劃開的一條口。滲出的鮮血被雨水帶走,可那幾抹猩紅,不知不覺間染進他的瞳孔:“我……”

“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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