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再度回想誰的臉,往日哪位少年再度

當日,我安靜目送那道熟悉的身影,被衆星拱月般請上車。車門關的時候,他仿佛想回頭看我,終究沒有。

齊悅英興許已猜出我的心事,待衆人散盡,她倒留下來,和我待了十分鐘。

那是我生命裏最漫長的十分鐘,因為,她只對我說了兩句話。

第一分鐘,她告訴我,這件事已驚動魏父,魏光陰會被即刻送出國。

“就算你不主動告別,你們也沒機會再見。長此糾纏,只徒增彼此的痛苦。”我默默聽,無話可回。

第九分半的時候,她挪步要走,鬼使神差地留下一句:“至于這裏,你随時想來,都可以。”恍惚觸到這個女人也有柔軟一面,我還沒細細感受,她已經上了車。

行走間,她手機響,詭異的直覺告訴我,那頭的人是葉慎尋。果然,魏家人走沒幾分鐘,沛陽率先沖進了院子。

他到的時候,我正在聽歌。魏光陰的iPod,單曲循環着他還在時的旋律。

瞥了眼我身上的襯衣,葉慎尋目光噼裏啪啦掉冰碴。沛陽見眼色行事,來扶我。我機敏躲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無視所有人存在,男子用力緊了唇角,拳頭握了又松:“約好的電影還沒看,回去吧。”

我有所動,扯下一邊耳機,故作天真瞧他:“電影?別逗了,您哪兒還需要看呢?整天都在演着主角。”我發現親子鑒定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否則語氣不會如此克制。

男子低了低頭,越過廊檐和旁人撐的雨傘,走進:“有什麽話回去再說。”我控制不了,起身推他一把:“這裏的世界不歡迎你。”

它幹淨、淳樸,不該有俗世氣息。

葉慎尋白了臉:“你連解釋都不想聽?”我不動聲色地反問:“你想解釋哪件事?”

“解釋你能快速拿下韓國工廠,是因為用親子鑒定書威脅了齊悅英,要她放手?或者,解釋你在斯裏蘭卡的告白,是接近我的手段?抑或,你幹脆答應了她,幫忙照顧不能相認的骨肉,條件是共謀濱城半壁江山?”

見他臉色更不虞,我反而更難受。因為這統統證明,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唉,以前老自怨自艾,說什麽賤命一條,如何如何。現在看來,葉長公子,我的命還是蠻值錢的,對吧?”

我态度輕慢,令兩步之遙的人胸口有了起伏。他逼近,直接扣了我的手腕要走,早有準備的我摸出剛從廚房裏拿的水果刀,朝動脈處一比,冷冷威脅。

“收起這套哄小姑娘的把戲吧,姓葉的。從現在起,我和你,兩清。我欠你的人情,應該在你銀行數字不停變化中已經還清。今後,大道朝天,各走一邊。我不需要你的照顧,更不要她的憐憫。”

“你知道,我現在什麽感覺嗎?我的感覺,和解绫對待解明棟一樣。從她打算不認我的那刻起,就再沒有親人了。以後我好,是老天恩賜。我不好……也寧願自生自滅。”

見我手上的銀色鋒利物,葉慎尋臉色大變,立刻放開我的胳膊:“要我怎麽樣,你才能原諒?”

我摩挲着刀面,唇畔浮起冷笑:“太高看我了,葉公子。我們之間,只是合作關系,談不上原諒,不是嗎?”

葉慎尋大概還沒吃過這種閉門羹,煩得不行,威脅人的勁兒十足:“程改改,你信不信?我一天就可以将這裏鏟為平地。”

先前還得理不饒人的我,此時被捏着命門,略慌:“如果你真覺得對我不起,就別破壞這裏。”

見找到軟肋,他哪肯撒手,趁勝追擊,垂着眼說:“我給你三天時間。”語畢,擡腿要走。

我急得深吸氣,卻吸進去大口冷雨絲,忍不住追出了兩步:“葉慎尋!”

他背影稍作停留。

“我在意的東西就那麽點兒了,你真忍心?!”

黑傘下的男子回首,聲音比空氣更冷。

“是你答應的啊,程改改?你說無論今後我想要什麽,你上刀山下油鍋都會送到我面前。現在,我要你的心。我要你真心原諒我,你做不到,何以成為我的錯?”

我腳下的步子頓,被突如其來的美好回憶嚴嚴實實痛擊,再忍不住,失聲痛哭。

“可我的心,早在十年前就已經送了出去。興許它的主人,這輩子我都不能再見一次。但是,葉慎尋,我沒能力,将它要回。”

一瞬間,風止,雨停。

頭頂濕漉漉的、鹹澀蔓延的水,像一場已經下完的回憶。回憶劇終,劇中卻還有人,眷戀着不肯離場。

周印到的時候,程改改正在院子裏忙前忙後,又是除草,又是栽花。其中門前的兩株蘭草,被照顧得異常蔥茏。

勞作間,女孩不知想起什麽,許久未在她臉上出現的恬淡神色,忽一閃,後消失。他靠近,她很快發現,略顯驚慌擡起頭,見來者不是那個人,稍稍放了心。

兩人在院子裏小憩,她為他泡了一壺墨江雲針。

“盛杉以前老吐槽我喝龍井、普洱土得掉渣,她喜歡這種茶。”

周印莞爾:“她就不愛那種随街可得的東西。”程改改捧茶,腼腆地笑,果然有顆虎牙尖兒忽隐忽現:“所以她喜歡的人也不是那種随處可有的,對吧?”

那笑容太亮,經歷過諸多不堪,眼神還是清清澈澈。他忽然有些明白,葉慎尋為何執着地不肯放手。

“抱歉,我今天帶來的是壞消息。”

對面人白生生的眼皮一掀,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見三輛推土機已整裝待命。她霍地從椅子上起身,語氣強硬,随時要撸袖子的架勢。

“周印,他答應過的,不會毀掉這片林子。”

他苦笑,像是幫助她死心般,當着她的面撥通號碼:“你答應了不動這兒?”

電流另端不知答了什麽,男子臉色沉下一分,片刻後,通話結束。程改改沖上去,方才僞裝起來的冰涼,在須臾間被熱血的本性瓦解:“他怎麽說?”周印沉默,利用身高居高臨下地打量她,眼底的不忍沸騰,卻還是啓開了薄冰一樣的唇。

“他讓我問你一句話,”

她屏息靜氣,不自覺咬緊內唇。

“被欺騙的滋味,怎麽樣?”

答應過要為他赴湯蹈火,她做不到。答應過要陪他再回呈坎,如今,也不願意。那為什麽,他答應的事情,須得一一應諾?

談話間,第一輛推土機已經有了啓動跡象。程改改瘋也似的跑上山坡,企圖螳臂當車。周印跟上,扯了她的肩膀,罵她傻。

“他派來的人是我,說明這件事情完全有轉圜,你怎麽就不明白?老老實實跟他回濱城不好嗎?難道真打算在這裏待一輩子?魏光陰不會回來了,他去了哪裏,根本無人知曉。”

女孩揚唇:“盛杉也不知道去了哪裏,你會放棄尋找嗎?”

周印發怔,對上她的眼,無可奈何地嘆氣一聲:“你能說服我,倒不如想想怎麽說服他。”程改改掙脫周印的鉗制,轉身,眉眼倔強。

“其實……”

“我知道他不會再回來。因為,是我心甘情願放他走的。”

她走到紮了秋千的樹下,風過無痕:“我也不知道自己幹嗎在這兒死守。或許,只是害怕回去面對那座空城。一座失去朋友親人愛人叫我毫無留念的城,你要我……怎麽回得去?”

“葉慎尋想毀掉這裏,沒問題。可你告訴他,就算只剩一片光禿禿的山丘,我也不會走。”

殊不知,周印的電話沒摁斷,電流持續傳送着信息。

葉慎尋就在山腳,原本想等待程改改的妥協。他自認了解她,有十二分的把握叫她投降,卻沒想,她寧願和一片樹林共存亡,也不願待在自己身邊多一天。

車裏男子的面容,隐在一片煙霧缭繞背後。待那頭聲音一畢,他閉眼,摘了唇上的煙,忽然自嘲地笑了起來。

這輩子,只有三件事,葉慎尋沒料到。

第一件,他沒料到盛杉會出事。第二件,他沒料到周印會為了盛杉,放棄殺入周解兩家的機會,取消婚約。第三件,他理解了周印。因為,他沒料到自己,會愛上她。

那次宴會後,他的确派人細查了程改改身世。因為他從沒見過齊悅英,會對一個初出茅廬的丫頭感興趣。然而,那僅僅是習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堂堂葉家大少,還沒到需要靠女人做買賣、打江山的地步。所以之後的接觸,他毫無私心,只有情不自禁。但是,她不信。

得知她內心答案,男子将手中煙絲盡數抛出窗外,像扔掉前塵往事。山路崎岖不平,本不适合過車,他腳下發狠踩出去,底盤刮到一塊大石頭,頓時只聽轟隆隆巨響。下秒,葉慎尋身體折了一個角,接着天翻了,暗色層層湧進眼。打滑的車胎還在嗚嗚叫,車頂已掀出崖邊。

“先生?!”

周圍跟着的人,探出頭大叫。與此同時,山巅上的女孩,右眼莫名一跳。再細聽,一陣空空的,重物破風的聲音傳來,而後像塵埃歸于土,徹底沒了聲響。

懸空瞬間,葉慎尋第一個想起的人,居然是周印。

他曾在某個窗明幾淨的下午,好奇地問他:“為什麽是程改改?不醜,但也不出彩。業務能力倒可以,然你倆站在一起,實在很難想象那畫風。”

将好,程改改給他打電話,說要約他看電影。葉慎尋扣了手機,心情大好到開玩笑:“大概佛牙寺捧蓮花的時候,身邊站着的恰恰是她,所以她有佛祖保佑?”周印呸一聲:“秀恩愛,死得快。”

而實際,他腦海中殘留的,卻是她狼狽的樣子。

斯裏蘭卡的傍晚,他生病睡着,一睜眼,卻見她頭發濕淋淋地站在床邊,揚起手邊的土豆圓對他說:“你想吃的買回來啦。”得知她騎行好幾公裏,葉慎尋不知作何感想,順口一句:“為什麽我說的話,你都如此上心?”那時的程改改,怎麽答的?

她穿着那套在徽州買下的長裙,眉目比花鮮妍,怔怔地說:“對哦,為什麽不聽你的話,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他失笑,整顆心卻被從未有過的溫暖脹滿。

解冉愛他,因為他姓葉。別人敬他,因為他掌着他們的生殺大權。程改改對他好:“只因你是我的老板。”她愛這樣狡辯,卻總在加班時,偷偷将面包塞到辦公室外的食品備用籃。她以為,這些小動作未曾被發現,殊不知,習慣掌控的他,連玻璃外的世界也不例外。

後來,意外接踵而來,他迫切想帶她再回一次呈坎,只為将心意正式說出:“就算全世界都抛棄你、傷害你,算計你……我在。”這樣,起碼能讓她對這個世界的失望少一些。

因為,他真的很想再看一次,那無憂無慮的纖細身影,穿梭在幽綠的小河之澗。很想再和她跨一次,那道傳說會終生無憂的坎。更重要的是,他想帶她去到老榕樹下,聽老者講述,她沒聽到結尾的故事。

“有個年輕貌美的少女,出身豪門、多才多藝,終身都在盼望如意郎君出現。有天,她去廟會散心,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中,瞥見一年輕男子,心中确知就是她苦苦等待的人。然而,場面雜沓擁擠,她無論如何都無法靠近那人,最後眼睜睜地看着心上人消失在人群中。”

“之後,少女四處尋找此人,但這名年輕男子卻像是人間蒸發,再也沒有出現。落寞的她每日晨昏禮佛祈禱,希望再見那個男人,至誠感動了佛祖現身。”

“佛祖問:你想再看到那個男人嗎?”

“是,哪怕見一眼也行!”

“要你放棄現有的一切,包括愛你的家人和幸福的生活呢?”

“願放棄”

“那你修煉五百年,才能見他一面,你不會後悔吧?”

“不後悔。”斬釘截鐵。

“于是,女孩變成一塊大石頭,躺在荒郊野外,四百九十九年的風吹日曬,女孩卻不以為苦。最後一年,一個采石隊來,相中了她,把她鑿成一塊條石,運進城裏,原來城裏正在建造石橋,女孩則變成了石橋的護欄。就在石橋建成的第一天,女孩就看見了她等了五百年的男人。”

“他行色匆匆,很快地走過石橋。當然,男人不會發覺有一塊石頭,正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兩者匆匆相逢,男人又一次消失……”

佛祖的聲音再次出現:“滿意了嗎?”“不!為什麽我是橋的護欄?如果我被鋪在橋的正中,就能碰到他、摸他一下了!”

“想摸他一下?還得修煉五百年。”“我願意!”“過程很辛苦,你不後悔?”“不後悔!”

這次,女孩變成一棵大樹,立在人來人往的官道上,每天觀望。直到又一個五百年的最後一天,他終于來了,穿着她最喜歡的白色長衫,容貌俊美,女孩癡癡望著。并且,這次的他沒有匆匆走過,因為天太熱,男子注意到路邊有棵大樹,打算休息一下。女孩摸到他了,還緊靠在她身邊!但她無法向他傾訴這千年的相思,只有盡力把樹蔭聚攏,為他遮擋毒辣的陽光。男人只小睡片刻,拍拍長衫上的灰塵,頭也不回離開。

當那道身影逐漸消失,佛祖又出現了。

“你是不是還想做他的妻子?那還得修煉。”

女孩平靜地打斷了佛祖的話:“我是很想,但是不必了。”“哦?”“對我來說,能夠再見他,已經很滿足。愛一個人,不一定要擁有。不過,我有些好奇,他現在的妻子,也曾像我這樣受苦嗎?”

佛祖微微點頭。

女孩笑:“我也能做到的,但是,不必了。”

就在這一刻,女孩似乎發現佛祖微微地舒了一口氣,她詫異:“佛祖也有心事?”

佛祖嘆:“這樣就好。因為有個男孩為了看你一眼,已經修煉了兩千年。”

故事前半段,程改改感覺女孩是自己,過客是魏光陰,所以沒勇氣聽完。而她不知,故事結尾,有更深情的等待。正如她未曾察覺,佛牙寺獻蓮花時,身邊人曾偷偷看過她一眼。甚至當山谷的灰塵漫天揚起,外套裏的錢夾跌落,那人最後的目光,也只定住了一張嶄新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護着胸口,避免走光,笑得張狂。身後的男子,西裝加身,意氣風發,手中卻不忘為她系上漂亮的蝴蝶結。

其實,葉慎尋并不清楚,為了那小心翼翼的一眼,自己是否已修煉千年。唯一慶幸的是,這短暫殘生,她曾為他着婚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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