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通往梁家老巢的路漫長又崎岖,密林中的小路勉強可以容納一輛轎車行駛,多日沒有下雨,地面幹燥,經行之處,灰土滾滾。

景宸坐在副駕駛上,偶爾從後視鏡裏看後座上睡着的周琰,他一上車便倚着車窗睡着了,像是一句話都不想跟景宸說。陽光從密葉縫中照下來,樹影不時從他的臉上劃過。

景宸無聲地嘆了口氣。

坐在駕駛座上開車的人是江夏,從任務開始,他便鎖緊了眉頭:“我并不覺得你這次跟周琰去梁家是一着好棋!”

他難得抱怨,景宸便聽着他說了下去。

“嚴家的骨幹周琰,這以前是我們的人,要是沒去嚴家現在肯定是跟着你當警察,這我們就不說了……梁家的骨幹景徽,這之前也是我們的人!陳指揮這幾天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還有哪個他們的骨幹,也曾經是我們的人……

如果你這次也折進去了,未來成為那個外國鬼子的骨幹……”他說着說着,笑了起來,“那他們那邊,新一代裏,我們培養出的人就占據了半壁江山了!”

景宸打斷他:“你說那邊除了周琰和景徽,還有誰曾經是我們的人?”

“啊?”江夏沉默了,抿着嘴,思索了一會,才說,“我是猜的……”

景宸一直看着前方,密林深處,拐角的地方,有一團奪目白光。

“等等!”景宸突然叫道,江夏猛一剎車,車輛在拐角處驚險的停下,江夏才發現轉過彎并沒有路,半人高的雜草欺騙了人的視線,那後面,是一截懸崖,下面,是萬丈深淵。

“……靠!”看清之後,江夏也吓出了一頭冷汗,咬着牙罵道。

“我們到了。”景宸說,他轉過頭,探過身去,拍了拍周琰的肩。周琰像是做了什麽夢,睜開眼第一個看見景宸,露出了一絲不悅的神情,但看了看窗外,他打開車門,走下車,環顧了一圈四周,說:“是這兒。”

前方腳下傳來“咔咔”的刺耳聲響,是生鏽了幾十年的金屬摩擦的聲音,特別難聽,像是一把锉刀在頭骨上摩擦。不久後,他們的前方,一臺鏽跡斑斑的金屬平臺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他們來接我們了。”江夏小心翼翼地把車開到了平臺上,果然,馬上,平臺載着轎車向懸崖下降落。

這天天氣不錯,從車窗外能看見腳下濃烈到墨色的植物的海洋,在兩段懸崖之間,狹長的一條望不到頭。

“挺缺德的,”江夏說,“把路修成這鬼樣子,一不留神就掉下去了,連收屍都不太方便。”

“那倒不會,”意外的,周琰居然說話了,“這下面是沼澤,人掉下來,只會陷進沼澤裏,找不到屍體的。”

升降臺緩緩降落到深谷底部,沒有人在那裏迎接他們,茂密的雜草中分出了一條狹窄的路,苔藓上碾出了兩道車輪的痕跡。這裏已經是梁家的地盤了,沿着小道前行,不久後,道路消失,沼澤之上,建了一座小小的茅草屋。

“看來是讓我們在這裏歇歇腳,等着他們來接人。”江夏說。

“看起來是。”景宸倒沒有表現出對對簡陋的臨時落腳點不滿,率先下了車,走上了搭着小屋的木臺,推開了門。

裏面空無一人,空無一物。

“梁老爺子是個瘋狂的環境保護主義者,他厭惡一切現代文明。”景宸的身後,周琰走了進來,從門邊的地上撿起一個手電,昏暗的光照亮的小屋。

“小景,”江夏也跟上來了,“我剛剛轉了一圈,屋子後面有口缸,我聞了聞,裏面的水應該能喝。”他還把缸口上的水瓢帶了來,有半瓢他剛剛發現的水。

景宸接過來,看了周琰一眼,大約是想起了景冬陽的潔癖,若是這唯一的飲水用具被自己用過了,周琰怕是渴死也不會喝一口了,就把水瓢向周琰遞來。

“我不要。”周琰推開了他的手。

景宸不再說話,自己喝了水,就跟江夏低聲說起了什麽。

“這裏是進入梁家的第一站,”周琰想了想,還是決定提醒一下兩個菜鳥,免得他們拖自己後腿,“周圍有很多有毒的植物,你們別打主意亂跑,中了毒,光是神經幻覺就吓死你們。”他不是危言聳聽。

周琰不滿景宸和江夏湊一起嘀嘀咕咕,瞪了他們一眼,走出了草屋,在木臺的邊緣,坐了下來。

太陽正要落山,頭頂的天空越來越暗,眼前是黑黢黢的密林,黑暗中仿佛有什麽不知名的生物,發出沙沙的聲響。

這個地方很古怪,是沼澤是樹林,卻沒有一丁點兒蚊蟲,好像它們也知道這裏是不祥的地方,不敢靠近。

鼻子裏聞到腐敗的樹葉腥臭的氣息,還有一點,——甜絲絲的氣息。

眼前越來越暗,越來越暗,終于,太陽落山,濃重的夜侵蝕了大地。

沙沙的聲響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最後,變成了一個人的腳步聲。

一個人從黑暗中,踉跄地跑了過來,望向這邊,突然說:“一秋,你還好吧?”

周琰猛地一驚,擡起自己的手,發現了兩個孩童的手臂。他馬上明白了,是回憶起了什麽童年的往事。不過這段往事不是他的,他之前從未見過,大概是景冬陽的,也可能是周一秋的。

那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在年幼時候的周一秋身邊跪下,摸了摸他的頭,喃喃地說:“沒事了……沒事了……別害怕……”

那人長得和景宸很有幾分相似,只是比景宸更老了十幾歲,大約是景宸的父親,景仲言。

景仲言抱着年幼的周一秋,輕聲地安慰着:“別怕,別怕,很快就安全了。”他渾身是血,有的是他自己的,有的是周一秋的父親周隽雲的。

周一秋的身邊放着一個書包,底部正滲出深色的液體。

周一秋張開嘴,像是想喊爸爸,最終,喉嚨裏只發出“啊”、“啊”的聲音。

他們是在一個黑暗的小屋中,在鐵路的旁邊,遠處,似乎能聽見火車經過時“咔擦、咔擦”的聲響。

“嗚——!”有車輛經過,車燈從窗邊閃過,帶來一道轉瞬即逝的光。

周一秋渾身都在發抖,畢竟那年他才8歲,而他的父親剛剛死亡,他身邊的書包裏,裝着父親的頭顱。

景仲言好像聽見了什麽動靜,突然抱起了周一秋,另一手提起滴血的書包,有嘈雜的腳步聲正在接近他們。

追兵來了……

“一秋,”景仲言在周一秋的耳邊說,“你躲起來,一會兒不管看見什麽、聽見什麽,都不要發出聲音,等人都走了你就去找方阿姨……你以後就喊她媽媽,媽媽會保護你,沒有人能傷害你……”

年幼的周一秋緊緊攥着景仲言沾血的外套,不肯松開手。

“嘀——”又一輛車從窗外經過,周一秋猛地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在車燈的映照下,窗戶上,映出了一個巨大的、幾乎有一個人那麽高的、昆蟲的身影。

“啊!”因為接二連三的強烈刺激,周一秋只能發出一個聲音,景仲言回頭看了看,捂住了周一秋的眼睛。

他看看四周,踩着桌子,把周一秋舉到了高高的屋檐下面的橫梁上,把書包放到了他的懷裏,看周一秋的眼神,他頓了頓,從書包側邊的口袋裏,掏出了什麽塞到周一秋的手心裏。

“這是你哥哥給你禮物,”景仲言柔聲說,——他一輩子,對他自己的兒子景宸都沒什麽和善過——,“他叫景宸,你不久就能見到他,你一定會喜歡他的,他也很喜歡你,你看,這就是他給你準備的,他歡迎你。”放在手心裏的,是一個變形金剛玩具。

景仲言說:“別怕,媽媽和哥哥在等着你。很快就好了,馬上就過去了。”

腳步聲似乎就在屋外了,景仲言摸了摸周一秋的頭,把桌子推到遠遠的地方,最後看了周一秋一眼,向屋後沖去。

——媽媽會保護你……

“一秋……,你願意回……嚴家去嗎?”方梅發現了少年的周一秋親吻自己的兒子,于是想把他送回嚴家那個魔窟。

——哥哥會喜歡你……

“景冬陽失蹤到消失的那幾個月,你找過他嗎?”周琰這樣質問過景宸。

答案是沒有。

小屋裏。

光線昏暗,暗得就像五年前的某個黃昏。

景宸獨自一人,坐在家中空蕩蕩的客廳裏。沒有開燈,很快夜幕降臨,什麽也看不清了。

最早這是父親、母親和他三個人的家,後來是母親、冬陽和他三個人的家。現在父親犧牲了,母親精神失常,弟弟失蹤,只有他了。只剩他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景宸慢慢地從沙發上站起身,在弟弟失蹤幾個月後,第一次走進了他的房間。

打開燈,景冬陽的房間特別整潔,好像他臨走前還特意收拾過,被子床單都收進了衣櫃,只剩下了光禿禿的床板。寫字臺上也空無一物,曾經整整齊齊擺在那裏的書本和文具都被他用紙箱收好,放在牆邊。——好像他早就知道他回不來了一樣,好像他早就打算搬出去了一樣。

景宸在弟弟的房間裏愣了許久,正要離開,突然,看見床板的縫隙間,靠近床頭的地上,好像有什麽東西落在那裏。景宸走過去,随手拿了個衣架把那東西從床下勾了出來,是一本舊書,《卡夫卡全集》。景宸記得這本書是很久以前書店打折的時候母親圖便宜一起買的一整套世界名著中的一本。

景宸小時候也看過這本,就記得第一篇就是《變形記》,那個男主角變成了甲蟲,他的父親還往它扔了一個蘋果,後來蘋果腐爛了,一直嵌在背上,直到他死了都在背上。景宸看完以後覺得很不舒服,就丢回了書架上,再不肯看第二遍。想不到景冬陽卻很喜歡,拿回了房間,看了很多遍,書頁都有點泛卷了。可能他把書放在枕頭下面,才會不小心從床頭掉到了地上。

景宸快速的翻了遍書,除了微微屈起的書角,弟弟沒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跡。

他從來不知道景冬陽喜歡這本書。就像他曾經不知道景冬陽更喜歡周一秋這個名字一樣。

他不知道景冬陽喜歡什麽。

景宸猛然清醒過來。

他還在山谷裏的那個小屋中,身邊不遠是江夏,空氣裏全是潮濕甜腥的氣味。

“他還沒進來?”景宸問。

“還在外面蹲着裝看門獅子!”江夏說。

景宸走出小屋,果然見周琰的背影一動不動地坐在平臺邊緣。

景宸走到他旁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低聲喊道:“周琰?周琰!”

周琰渾身一震,像是方才陷入了什麽噩夢,眼神從渙散到重新變得犀利花了好幾秒的時間,他盯着景宸,像看陌生人一般,看了好一會兒,眼中莫名地閃過一絲古怪兇狠的光,像獵豹看見了獵物一般,突然撲了過來。

景宸沒來得及防備,被他按住,後腦勺重重的磕到了地上,一陣鈍疼。

——這在小說或是影視劇裏妥妥是重傷的節奏,運氣好點變白癡,運氣差點就此一命嗚呼,最輕最輕也得失個憶什麽的……

但在這時,景宸盯着周琰發紅的眼睛,不知道他是發狂了,還是心情不好所以要以暴力來發洩。

周琰沒有說話,把景宸按在地上,低下頭,隔着襯衫,一口咬在他的肩上。他完全沒有留情,馬上有血從襯衫下滲了出來,景宸覺得,周琰似乎是真的恨了自己,像是要撕下自己的一塊血肉來洩憤一般。

他的眼前仿佛閃過落在地上的《卡夫卡全集》,鼻子裏也總有腐爛的蘋果甜絲絲的腥味:“你到底……在想什麽啊。”他低聲地說,擡起手,不但沒有掙紮,反而環住了周琰的肩。

周琰一直繃緊的背脊卻一瞬間放松了下來,他這才如夢初醒地松口,擡起頭,茫然地看了看景宸,忽地又上前了一點,壓得更緊了,低頭吻住了景宸。

血的氣味,蓋過了其他所有該有的、不該有的味道。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周琰像毛頭小子一樣激動,接吻時都能感受到他的煩躁不安和迫不及待,好像有一團火在他的心底燒,必須通過什麽方式發洩出來一般,分開對視時,能看見他眼底的紅血絲。

“你別動,你別動……”他低聲語無倫次地說,又俯身親吻上去,手也從景宸衣底伸進去,冰冷地擦過皮膚,停在剛剛被他噬咬過的地方。

“你們兩個是不是應該注意一點場合?”不遠處突然傳來聲音,是江夏聽見外面的動靜,趕了出來。

兩人馬上分開,周琰坐在旁邊呼了幾口氣,似乎終于恢複了平時的樣子,擡眼看了江夏一眼,冷笑着若無其事地說:“礙事!”他站起身,沒有看景宸一眼,自己走進了小屋。

景宸還靠在地上,被好友撞破這一幕,非常的難堪,他擡起一只手,小臂擋住了眼睛,自己也苦笑起來。

江夏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嚴峻,他蹲下身,拉住景宸的手臂,幫他坐了起來,馬上看見了景宸肩上的傷。

“他有病,你也有病?”江夏這輩子沒有這麽嚴肅過。自從遇到周琰以後,景宸就在不停的受傷,比這更嚴重百倍的傷都有過,但是這是第一次,就在江夏眼皮底下發生的。

“你才有病。”景宸不知道怎麽回應江夏的關心,只得裝作沒聽懂他的話,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一般。

“你!……”江夏盯着景宸的肩看了一會兒,說,“車上有藥箱,我去給你拿來。”他一跺腳,氣勢洶洶地不像是去拿藥,像是去炸碉堡。

景宸也站起身,走回了小屋中。

周琰在裏面,坐在地上。

兩人對視一眼,都移開了視線。

“那是藤恩益,他是來殺我的。”周琰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剛才,景宸一出門,就察覺到了黑暗中窺探的目光。周琰比他更敏銳,看來也是早就知道了。

“你差點殺了他,他自然會來找你,我們接下來都得小心點。”景宸說。

“哼。”周琰冷笑一聲,不知道是在笑景宸的話,還是在笑不自量力的藤恩益。

“明天讓江夏走吧,這裏有我跟你就夠了。”景宸有說。

周琰還在笑,眯起眼睛掃了掃景宸,古怪地重複道:“是啊,有你跟我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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