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外面是蔚藍色的天空,雲在很遙遠的地方,難得的好天氣。嚴可昱站在一整面的玻璃牆前,看腳下,五十樓下面滾滾的車流。
“嚴先生,”灰色職業套裝的女秘書站在門旁,拿着手中的文件夾,“前臺打電話過來,說小周先生來了,還有一位景先生,他們說要見您。”
——小周先生,景先生。周一秋,景宸。
他們來做什麽?
嚴可昱皺了皺眉,說:“讓他們上來。”
“好的,嚴先生。”秘書匆匆退出去,帶上了門。
嚴可昱繼續回頭望向外面。——現在嚴家正是多事之秋,原本的主力嚴雁聲和二弟嚴可卓一死一傷;老三嚴可昌那個白癡平常就不頂用,眼下更是廢了;周琰談起了戀愛,一墜入愛河二十年的智商全部喂了狗;周一秋……唉,算了不說他……
內憂重重,而外患不斷,被警察盯上了還算事小,蝴蝶落到了梁漫城的手裏,這個世界的好日子怕是快到頭了。
想着想着,嚴可昱用力揉了揉眉心。
“昱哥!”周一秋“砰”地撞開門,沖了進來,景宸就跟在他身後,順手抓住了門把手,輕輕地把門關上。
“景先生,一秋。”嚴可昱打起精神,笑着跟兩人打招呼。
這是那晚撕破僞裝後的第一次會面,警察和嫌疑犯見面,互相都是恨不得搞死對方,但中間夾着一個一無所知還沉浸在一家人氛圍中的周一秋,寒暄的場面特別尴尬。
“令堂的病情怎麽樣了?”嚴可昱盡力想表現的少點套路多點真誠,“本來還想去探望一下她,想到景先生可能不高興,所以還是沒有打擾了。”
“令弟的事情,”景宸也頓了頓,面色沉重,嘆了口氣,“我很抱歉,沒能救下他。”
周一秋聽不懂他們倆在打什麽機鋒,也神經粗大到感受不到暗流湧動,很驚訝地說:“可昌怎麽啦?”
“可昌沒事,在家活蹦亂跳推陳出新玩自殺呢。”嚴可昱沒好聲氣地說。
“哦……”周一秋一聽這話,又把頭埋到了咖啡杯中。
……
有周一秋在,嚴可昱和景宸根本不能打開天窗說亮話,悻悻地坐了一會兒,景宸突然說:“一秋,我剛才上來的時候,把文件落在車裏了,你去幫我拿上來。”
“好!”周一秋特別乖巧,拿着車鑰匙就出去。
——他一出去,嚴可昱辦公室中的尴尬氛圍反而減輕了不少,嚴可昱抓起辦公桌上的電話就開始撥:“讓阿辰帶上工具,到樓下找到一輛車,車牌號是……”他擡起眼睛看向景宸。
“G0072。”景宸說。
“G0072,去把這輛車的輪胎氣放了,然後小周先生如果過去了,你就主動提出幫他換輪胎。”嚴可昱安排道。
景宸在旁邊聽着,不由點點頭,這才有點像一肚子壞水的嚴家的樣子,之前那個孝順父親愛護弟弟的嚴可昱真是怎麽看怎麽別扭。
“好了,”嚴可昱挂掉電話,冷冷地說,“我們有至少半個小時的時間來談話了。景警官,您到這裏來,是有什麽目的?”
景宸也面無表情,過了一會兒,才問:“梁覺衡住在哪?梁家的據點在哪?”
嚴可昱盯着景宸的臉看了看,突兀地笑了,說:“怎麽?警官想對梁先生下手了?梁先生熱心公益環保這麽多年,哪裏得罪您們了?”
“你知道梁家在做什麽。”景宸打斷了他。
嚴可昱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梁先生一直在進行濕地研究,隐居多年,我們并不知道他住在哪裏,況且,我們嚴家是和梁家在一條船上的。”
景宸擡起眼睛看他,說:“他的人殺了你弟弟。”
嚴可昱搖搖頭,還在笑:“總是要死的,可卓技不如人。”
“他們搶走了蝴蝶。”景宸說,看着笑容突然僵硬的嚴可昱,說,“拿回來蝴蝶歸你,那玩意我們也不想要。”
嚴可昱安靜片刻,說:“我并不知道,也許可以問問周琰,他跟藤恩益……就是梁家的那個殺手,一直不對付,好像曾經追蹤去過沼澤。”
……
周一秋過了半個多小時才回到嚴可昱的辦公室,一進門,就看見嚴可昱和景宸相視無言地坐在桌邊,一聲不吭,很像參禪。
“咳……”嚴可昱幹咳一聲,“一秋,好久沒看見周琰了,你給他打個電話,約他出來見見。”
“啊?”周一秋看起來很不樂意,看向了景宸。
“有事問他。”景宸簡單地說。
“哦……”周一秋慢吞吞地掏出了手機,撥了幾個數字,把手機貼到了耳邊,“周琰,是我……你別罵人啊!……你……你再罵人我就可就罵回去了……”
周琰和周一秋居然也會吵架,雖然只能聽見周一秋的聲音,但是從周一秋都給氣結巴了,就說明他們吵得又多麽激烈。好在景宸和嚴可昱都是見過世面的人,景宸當做沒看見一樣,嚴可昱還時不時插嘴進去調和兩句。
“是昱哥還有……他找你啦!我才不會找你呢!”周一秋嘴笨吵不過周琰,提高聲音說。
周琰不知道又說了什麽,周一秋把手機移開耳邊,結結巴巴地說:“他……他……他說讓你們兩個都去死……”
嚴可昱看向景宸,做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
景宸卻站起身,走到周一秋身邊,說:“你跟他說,讓他來找我,我告訴他那天我看見了誰。”
——那天,景宸看見了誰?
景宸的聲音不大,但足以讓周一秋和嚴可昱都聽得清楚。他說的含糊不清,似乎是只有他和周琰明白的東西。
嚴可昱眼神一暗,馬上又掩飾了下去。只見周一秋也遲疑了一刻,看着景宸,眼睛中竟然也有一絲陌生的晦暗,他清了清嗓子,握着手機,再對話筒中說話:“那個……”他悻悻地轉過頭來,說:“周琰摔了電話。”
嚴可昱仍舊笑着打圓場:“他聽進去了就行,周琰的脾氣我們不是都知道嗎。”
景宸也點點頭,仿佛一分鐘也而不想在嚴家的地盤呆着了:“那我們也告辭了。”
嚴可昱也不挽留,把景宸和周一秋一直送到電梯邊,看景宸進了電梯,突然說:“景先生,希望我們合作愉快,互相都不要做手腳。”
景宸不說話,在電梯門合上的前一瞬,嚴可昱清晰地看見他點了點頭。
電梯上的指示燈跳到了樓下一層,嚴可昱臉色陰沉下來,轉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沉思片刻,抓起了電話:“是我,問你一件事,蝴蝶失竊的那天,梁家有哪些人到過我們家?……很重要,剛剛景宸到我這來了一趟,聽他的意思,好像在我們家遇見過熟人,你好好回憶一下,那天就你和他還有周琰下過地道,他看見了誰?”
電話那頭,一個男子虛弱地說:“好。”——赫然是嚴家老二嚴可卓的聲音。
回去的路上,是景宸開車,周一秋坐在副駕駛上,百無聊賴心事重重地啃着手指。他向來聒噪,這次從嚴可昱那兒出來就一聲不吭,一看便知道不正常。
“你在想什麽?”景宸想了想,決定還是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關注一下青少年的心理健康。
“啊?沒有啊……”周一秋回答,停了會兒期期艾艾地問,“那個……你跟周琰說你看見了誰啊?”
“一個親戚,”景宸早有預料準備周全,“上次遇見了一個親戚,和他聊了兩句,被周琰看見了,不太高興。”
周一秋馬上相信了他的話,替景宸打抱不平:“周琰這個小心眼!”
景宸先是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又覺得自己好像是在他們之間挑撥離間一般有點心虛,再想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便釋然了。
是夜,景宸和周一秋在醫院陪伴母親,景宸在長椅上休憩了片刻,再睜開眼,發現病房的門大開着,周一秋不見了。
景宸站起身,看看母親,還在熟睡中,旁邊的監視器上,各項體征一切正常。
他也走出病房,小心地關好門,問了下樓層值班的護士,從樓梯間走到了天臺上。
夜色裏,天臺靠近邊緣的地方,一個人面向裏坐在欄杆上,夜風很大,似乎随時會從天臺上消失,落下高樓一般。
他在抽煙,聽見聲音,擡起眼睛看景宸。
——是周琰,一個眼神就能看出來。
多日不見,他還在生氣,一張臉好看歸好看,周身卻自帶了閑人勿近的冷冽氣場。
好在景宸從不怕他,走到他身邊,倚在欄杆上,看天上寥寥無幾的星星,和地上不遠不近的燈火。
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有風聲環繞在周圍。
“我的父親叫景仲言,”景宸說,“伯、仲、叔、季,老一輩的人,一聽就會問我父親家是不是兄弟四個。但是你……冬陽從來沒有見過我父親家的親戚們。”
“我大伯叫景伯言,”景宸說着,突然焦躁地從周琰手中奪過了香煙,自己深吸了一口,才繼續說下去,“那天遇見的人,……我不知道他在你們那叫什麽名字,十年前,他是我大伯的兒子,他叫景徽。”他頓了頓,好像情緒一下失控了,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他還活着,我們都以為他已經死了……得殺了他……他出賣了我們好多人……包括我媽媽……和你。”
好在那情緒失控也只是在一瞬間,景宸很快又鎮定了下來,低頭望着樓下,遙遠的道路,香煙夾在指尖,卻再沒有吸一口,直到煙頭越來越短,火點燒到手指,景宸手一松,一點火光從樓邊高空墜下,消失在黑暗中。
漫長的沉默裏,兩個人看着不同的方向,想着不同的事,臉上卻是相似的平靜,平靜到麻木的神情。
“他叫景徽,我一直以為他已經犧牲了,我們全家人都這麽認為。他的撫恤金都領了好幾年了。”景宸古怪地笑了,“那次在嚴家別墅看見他我太驚訝了,又驚又喜,沒掩飾好,才會被你看出破綻。昨天我去找了資料,才知道有關他的所有情報,”他擡起了頭,慢慢地說,“你父親和我父親差不多是同一時間犧牲的,你的父親讓冬陽把自己的頭顱帶了回來,交給我的母親,也就是交給了警察。”
周琰默默地聽着,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我們對他進行了全面的掃描,找到了在顱骨附近的蝴蝶,”景宸說,“我們把它弄了出來,……你父親已經死了,它卻還是活着。”
風好像突然更大了,月亮的銀色光芒下,空氣裏,不知不覺或許就有千萬只無人能見的蝴蝶在翻飛起舞。
——就像是在嚴家的蝴蝶地窖中看見的,只有鎂光燈下才能看見蝴蝶。它們靠近旁邊的生物,鑽進它的身體,吞噬掉寄主的思想,控制寄主的軀幹,或是把無用的寄主撕得粉碎。
“我們拿那蝴蝶不知道怎麽辦,”景宸說,“我們甚至不知道它從哪來,是什麽,它看起來是蝴蝶,可是我們都知道它不是。大概是一種惡魔吧。”
“警方覺得,我們必須要知道那種蝴蝶會造成什麽傷害,那麽,我們就需要一個人來實驗蝴蝶的數據。這個計劃的負責人是景伯言,他的兒子景徽主動提出願意當這個試驗品。”
“……他們父子倆是瘋子。大概是太想給我父親報仇了吧,景徽提出來了,景伯言批準了,其他所有人的反對都沒有用。其他人……哪怕是嚴家人、梁家人,最初都是不得已的,可是景徽腦子裏的蝴蝶,是我們自己放進去的。”
……後面的一切,都是可以想象到的了。景徽背叛了他們。
周琰冷笑了起來,——他們總是做這樣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事情。
景宸似乎也不想再把更多的細節透露給周琰了,跳過了很多內容,加快了語速:“如果他沒有死,很多事情就容易解釋了,我的母親在嚴家為什麽會那麽容易被識破,幾次行動計劃的為什麽會失敗,因為他提供了假情報,在我們懷疑上他之前,他假死金蟬脫殼。他還殺了……”
“我得殺了他,”景宸又重複了一遍,像是從嗓子眼裏發出的聲音,“他活着,就是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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