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景宸走出警局的門,看見周一秋正在不遠的地方,靠着牆站着。

他低着頭,皺着眉。頭發前陣子被他自己剪壞了,後來去理發店修了修,不知道怎麽便被撺掇着換了發型,頭發吹到後面,一張臉卻顯得更幼稚了。他仿佛在苦苦思索着些什麽,眼睛盯着前面紅色的消防栓,畫面就是一個大帥哥在凝重地看着一個消防栓,畫面非常好笑,警局的對面就是一個高中,正是午休時間,看見有出來買零食的女高中生偷偷拿出手機拍周一秋的臉。

景宸快走到他面前他才發現,看着景宸馬上挂上了笑容:“你出來啦?”

這話說的有太多歧義,又是在警局門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景宸才被放出來。景宸腳步停了一下,仿佛已經聽見了身後不遠,同事們肆無忌憚的狂笑聲。

景宸無可奈何,只得問:“你怎麽來了?”

周一秋說:“我來接你去醫院呀。”

這幾日,景宸工作繁忙,雖然有時間就在醫院裏泡着,但大部分時間裏,還真是只有周一秋在醫院裏,守候着母親。

兩人走到旁邊的輔路上,上了車,周一秋一邊發動車一邊說:“阿姨今天清醒了一會兒,看見我就問我喜不喜歡吃魚,我說可喜歡了,她就很高興的樣子……”周一秋絮絮叨叨地說,自從接受了景冬陽的部分記憶後,他就神經粗大地接受了養子的身份,不過終究無法對曾經的養母喊出“媽媽”這樣字眼。

周一秋車技娴熟,繞過來前方來接孫女放學的老奶奶,轉過了街角。馬路對面,一輛黑色的轎車也剛剛啓動。

“我跟你說哦,我今天打電話回學校,問輔導員我休息好了什麽時候回學校上課,輔導員可和藹了,說我期末考試去一下就行了……”

“還有昱哥說和你一見如故,想找個時間拜訪你,還讓我們有時間再去山裏別墅玩……”

景宸眉一皺,突然想起了什麽,問:“你沒跟嚴可昱說過你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吧?”

周一秋吓一跳,半天,結結巴巴地說:“沒有……周琰不讓我說,他說小時候有的事情他還沒搞清楚,讓我在姨父家那邊都還當做沒想起來的樣子……等他查清楚了再說。”

——周琰到底是靠譜的。景宸不由松了口氣。

距離那晚周琰離開已經過去十幾天了,他沒有再出現過。

景宸問:“周琰說了要查什麽嗎?”

周一秋搖頭:“沒有,他向來神神秘秘的。”

景宸點了點頭,周一秋卻非常好奇:“你見過周琰了嗎?”

“見過了。”

“哦……”周一秋慢吞吞地說,“那……覺得他怎麽樣?”

——暴力狂、神經病、喜怒無常、應該被繩之于法的犯罪分子!

但是景宸不好說,只含混地回答:“長得還不錯。”

周一秋倒抽一口冷氣,像是被景宸的審美震驚了:“那和我比呢?”

——你們一模一樣比個頭!

景宸還記得上次在周一秋面前喊了景冬陽名字造成的後果,生怕自己的回答他一不滿意就又氣得躲起來,周琰現在也在鬧脾氣中,萬一他們倆都撂挑子了,這大馬路上的連環交通事故就迫在眼前了。

景宸飛速的在腦子裏權衡,覺得以周一秋的智商,以周琰的性格,他們完全做的出這種事。

“你覺得呢?”景宸說。

“周琰哪有我帥!”周一秋說,“性格也差!以前他每次捅了漏子,昱哥就讓我去給人道歉!……憑什麽呀?”

——就憑你們是一個人,他打人,你道歉,天經地義。

“而且他讨厭你!”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危機感讓周一秋打開了話匣子,“我上次跟他說我喜歡你,他罵了我半天!說我瞎了眼,說你是騙子,說我敢追你就把我摁倒沼澤裏淹死我!”

景宸決定收回幾分鐘前還覺得周琰非常靠譜的話。

“我才懶得理他!”周一秋總結陳詞,“哼!”

不知不覺就到了醫院,地下停車場人多車多,取卡時後面跟了好幾輛車。

周一秋一口氣把車開到了地下三層,終于空位多了起來,周一秋把車停到位置,景宸解開自己的安全帶,卻發現周一秋沒有打開車門,還坐在方向盤前一動不動。

“怎麽了?”景宸問?

“我……我……”不知道為什麽,周一秋臉紅了,說,“我剛才在你們那看見了夏哥……”

——江夏?周一秋不是從小便很反感江夏麽?現在居然喊“夏哥”?景宸頓時覺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肯定發生了什麽陰謀。

“夏哥說,今晚他來照顧病人,讓我們都回家好好休息。”

“挺好的,”景宸思忖了一下,“我媽當年把他當半個兒子待的,是時候讓他表現下孝心了。”

周一秋想的卻和他好像是兩回事,周一秋眼巴巴地望着他,抓起他的手,慢慢的拉到面前,在手背上親了親。

景宸一怔,立刻明白了周一秋的意思,一時間腦子裏一炸,臉上頓時燒了起來,才想說什麽,突然遠處傳來可汽車的轟鳴聲,有車駛過來了。眼角餘光看見是兩輛黑色轎車。

周一秋對外界變化渾然不覺,睜大眼睛望着景宸,別別扭扭地說,“我特別喜歡你,我們都不如你,你最好看了。”

——重逢不久,周一秋和周琰聯系的時候形容景宸:“他不難看,還很好看,……嗯……不過不如我,也不如你”

景宸這下對自己在周一秋心目中地位的上升有了實質性了解。

不過這下也能看出,周一秋的看法主觀性都太強,可供參考的價值約等于沒有。

景宸抽回手,沒有看周一秋驚訝失落的表情,慢慢地,摸了摸他的頭,腦後可能有蝴蝶的地方。

周一秋仿佛受到鼓勵一般,馬上又笑開了,撲過來親吻景宸的臉,慢慢移到唇邊。

“砰!”旁邊傳來兩聲車門撞上的聲音,方才那兩輛黑車都停在了他們不遠處,一個男子走到他們的車邊,叩了叩車窗,笑着說:“景警官、小周先生,你們好興致啊?”

景宸在警局門口就發現了他們,此刻已有準備,槍早就握在手心。

那人笑盈盈的,彎下腰,從車窗看着景宸。

竟然認識。不久前,在蝴蝶山中嚴家的別墅,嚴家遇襲的那一天,最先過來的是梁家的殺人機器藤恩益,一不留神還被他抓住了嚴家老二嚴可卓,直到周琰抓到了藤恩益的“老相好”,那一役嚴家才扳回一局。眼前這個人,便是藤恩益的那位“老相好”。

景宸槍握在手中,卻遲遲不發。在這人剛剛出現時,周一秋先是一驚,很快也認出了這人是誰,他雖然不知道那日的危急情形,但是嚴、梁兩家多年的交情,他認識這人也不奇怪。

“不必緊張。”那人說,仿佛已經看到了景宸手中的槍和周一秋臉上露出的不屑神情,笑着說,“梁先生聽說小周先生最近吵着遇到真愛了,好歹是世交的晚輩,讓我過來幫忙查查景先生的底細。一查,真是讓我大吃一驚。”

“他的底細還用查?”周一秋馬上按捺不住,開始揭自己的老底了,“昱哥、可卓、可昌都一眼看出他是警察了,就你還要大張旗鼓的查,還帶這麽多……”他看看周圍梁家的人,個個西裝革履,全身黑色,“又不是奔喪,你們穿成這樣上街不怕被當成黑社會給抓了?他可是警察!”最後一句他是指着景宸說的。

難得他口齒伶俐的一回,而且居然沒有用錯成語,景宸都禁不住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景宸也看看四周,那人帶了六、七個人來,自己大約能對付兩到三個,剩下的……不管怎麽說,關鍵時刻周琰還是會出來管管吧?

“不不不,我對警察都是很尊敬的,”那人皮裏陽秋地說,“今天來也是想跟景警官說幾句話,有些事情我得囑咐囑咐。”

“你算什麽東西?”不知道為什麽,在面對這個人的時候,嚴可昱、周琰都露出過微妙的神情,這時看,就連向來沒心沒肺的周一秋,對這人的态度都是毫不掩飾的厭惡。

那人也不生氣,微微一笑,說:“這裏是醫院,不知道是哪位在這裏治療呢?”

這句話便是明晃晃的威脅了,景宸一驚,周一秋先是沒反應過來,理解了他話中含義後便是大怒:“你敢!?”

景宸握住他的手,低聲說:“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看看他要玩什麽把戲。”

“可是……”周一秋焦急地說,景宸打斷了他。

“你在這盯着他的那些手下,一個都不許他們上去看到我媽。這件任務很重要,你盯緊點。”景宸刻意把說成了任務。

周一秋連連點頭:“嗯,我一定保護好阿姨。”

景宸收起了槍,拍了拍周一秋的肩,打開了車門,周一秋也從另一邊下了車,眼巴巴地看着景宸。

“那邊有個盥洗間,我們去那聊聊?” 那人說。

景宸點點頭。

那人笑了笑,對手下說:“你們在車裏等我一會兒,來個人看着那扇門,別讓無關緊要的人進去。”

景宸跟着他,兩人走進了盥洗間,門關上時,看見周一秋還在緊張的看着這邊。

門合上了。景宸和那個人似乎同時松了一口氣。

“你怎麽會出現在嚴家,”那人說,“多危險你知不知道?”那人臉上褪去了方才臉上的冷笑,居然有一張溫和英俊的臉孔。

——那一天,在嚴家別墅,藤恩益和周琰對峙時,互相都有對方的人質。

周琰無意間一轉眼,看見人質的手指帖在看押他的景宸的手臂上,似乎是在點畫着什麽,而人質和景宸的臉上,都是一切正常。——那之後周琰擰斷景宸的手,都沒問出他們在交流什麽。

“你到這裏來,有多危險你知道嗎?”景宸說。

那人看着景宸:“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景宸被噎住了,怔了一會兒,走上前,緊緊抱住那人的背,半天,才說:“徽哥……你還活着……我真高興……”

那人猶豫了一會兒,也擡起手來,拍了拍景宸的背。

那時候。

景宸把“人質”的手束縛在身後,看着前方,周琰和梁家的殺人機器你來我往争鋒相對,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一些控制不住。他忍不住,在人質的手上劃出幾個特殊的符號,那是警局的一套暗語,即使別人看見了,也不懂他們的意思。

——你還活着?

等了許久,那人一動不動,似乎不明白景宸的符號表達的含義。

——你受傷了?

景宸又問,感覺有血滴到自己的手上。

又過了很久很久。那人在景宸的手上點了三下,又畫了個四方形。

——和景宸的暗號是一個體系的,意思是:我沒事。

“徽哥,這幾年你怎麽樣?”片刻後,景宸退後幾步,走到盥洗臺邊,打開水龍頭,掬起冷水潑到臉上,然後從鏡子裏看着那人的身影。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裝,襯得臉慘白慘白,看不清他眼睛的顏色,不知道是灰色的,還是黑色的。

那人微微低下頭,避開了鏡子裏景宸的視線,短促地笑了一聲:“還好。警局那邊怎麽說我的?”

景宸眨了眨眼,說:“有人說你死了,被梁家人打死的;也有人說你叛變了,和梁家人狼狽為奸;還有人說你出了問題,心甘情願地當了梁家的狗,五年前岩石計劃失敗,白岩組全軍覆沒,就是你臨陣出賣了他們,你還親手殺了幾個我們的人。”

那人默默地聽着,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景宸說完了,從鏡子裏盯着他,像是期望得到他的回應。

“你信嗎?”那人卻把皮球踢回了景宸這邊。

“我……”景宸猶豫了一下,“……半信半疑。”

那人低低地笑了起來,走過來,一只手按住了景宸的肩,虎口壓在景宸的頸椎上,親昵地、用力地按了按,說:“你啊,從小就是這樣,說話說三分、藏七分,那時候我爸就說過你,小小年紀,心機這麽深,活得一定很累。”

頸椎是人體要害,景宸不适,連忙轉過身,和那人面對面。那人眼睛裏,似乎閃着一種讓人看不懂的神采,又深邃、又陰森。

那人抓起景宸的手,慢慢帶到自己腦後。——那裏或許會有一只猙獰的蝴蝶,翅膀是透明的,從地下而來的蝴蝶。

“是真的。”他淡淡地說,甚至臉上還有笑容。

景宸觸電了一般,猛地抽回了手,望着那人,難以置信:“白岩組……你殺了……”

那人神情不變,無所謂地從口袋裏掏出香煙,點燃吸了起來。

景宸怔了一會兒,臉色一下灰一下白,說:“不是你的錯,是梁家的錯,是蝴蝶的原因……我會幫你的……”

“怎麽幫?”那人像是聽到了什麽滑稽的事情,笑了一聲,問,“跟我上床嗎?”

頓了頓,看見景宸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又搶先說:“算了,想想就惡心。……你八歲生日我還給你買過變形金剛呢。”

景宸低下頭,咬着牙笑道:“是啊,還在我家的箱子裏,一直沒舍得扔。”

那人了然地點點頭:“你這存垃圾的習慣還沒改。”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那人又說:“我得走了,提醒你,別摻和梁家的事情,你們惹不起。”

說着,那人向門口走去,走了幾步,突然聽見背後有槍栓的聲響,他急速轉過頭,看見景宸舉着槍,正對着他。

“你殺了……”景宸說了一半,好像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咽喉,後面的話再也無法說出,只有鼻頭一陣陣酸澀。

那人慢慢走回來,走到景宸近前,冷笑着盯着景宸:“你開槍啊?你要是真開槍了,就是幫我的忙了。”

景宸的手在顫抖,始終無法真正扣下扳機。

那人像是早有預料,按下了景宸的手:“所以說你們輸定了,”他的手按到景宸的胸口,心髒的位置,“你們是人,你們有心,會舍不得。知道當年山洞裏梁覺衡怎麽變成現在這樣的嗎?他想讓所有人都活下去,結果那些人……還有現在的我,确實沒死,也不算活着了。”

“你們有感情,”那人冷冷地說,“而我們只有蝴蝶,我殺你連一點舍不得都不會有。而在這裏,跟你裝熟裝有感情真的挺累的,我跟你說,”那人貼到了景宸耳邊,“腦子裏有蝴蝶的人,所有的感情都是裝的,是騙人的。你猜,外面周一秋那個白癡腦子裏有沒有蝴蝶?”

——有。

正這時,門一響,周一秋沖了進來。

——你他媽的你手下怎麽看門的?景宸心中第一時間怒罵對面的人。

“你沒事吧!”周一秋一進來便問景宸,他氣勢洶洶,架勢像是來找人打架的,可是他一進來,就看見面對面帖得很近像是再說什麽親密的悄悄話的兩個人:“嘎?”

“呵!”那人嗤笑出了聲音,後退一步離開了景宸身邊。

“你在搞什麽!”周一秋醋意翻天,不敢對着景宸發火,只有指着那人洩怒。

“小周先生,您的這位朋友很有意思,歡迎你們到梁家來拜訪,我也很想和景警官有更多更親近更深層次的交流。”那人故意說。

“你敢!”周一秋順利上鈎,勃然大怒,“才不會去你們梁家那個爛泥塘!不許你再靠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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