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上方很長時間沒有傳來人聲,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好像在莊重地等待着,等待一件重要的事。

沉重的安靜氛圍也感染到了地下,怪物們安靜地蟄伏在地底,周琰和景宸不再對話,怕引起上方人的注意。周琰關掉了手電,黑暗中一片寂靜。即使無法從地面的縫隙看見外面的場景,景宸的目光也牢牢地盯着那絲光線,像是刻意避開了和周琰對視。周琰看了他一會兒,心中不悅,突然湊過去抓住景宸的手,景宸一驚,差點失足落下狹窄的藏身地方,下面就是怪物們的地盤。周琰一把攬住了他,使力把他推回了遠處。景宸的背撞在地洞鐵籠的鎖鏈處,生鏽的鐵器發出一聲輕響。

景宸莫名其妙地望着周琰,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被打斷,還摸不清頭腦,甚至沒發現周琰又不高興了。

周琰瞪着景宸,他還握着景宸的手。

兩人對視一會兒,周琰悻悻地敗下陣來,在景宸手心中寫:“63”。

他聽見了,他數過了,他判斷得出來,上面的人,有63個。

自從景冬陽消失以後,他的聽力好像好了很多。——這不是一件好事,老實說,挺糟的。

他可不想像嚴家那群懦夫一樣自殺。原本不想讓別人知曉這個可能成為他的弱點的秘密,可是又隐隐好像覺得,景宸知道會高興的。

上面依舊還沒動靜,地下壓抑黑暗的空間中,景宸盯着周琰,反手手指擦過他的手背,食指在他的拇指下放點了點。

點兩次,意思是:“知道了。”

是景宸當年在警校時,和江夏那幫狐朋狗友為了訓練開小差發明的簡單暗語,景冬陽天天跟着景宸混,後來也學會了一點。

——他以為我是景冬陽。周琰想。

他還想着他。

“諸位,都到齊了嗎?”此時,頭頂傳來了悶悶的人聲,是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像是這些人的頭目。

“梁先生,能到的已經都到了,”馬上有人恭恭敬敬地回答,“只有獵人還在失蹤中,我們已經加大力量尋找他。”

梁先生,看來他就是梁漫城,當然洞穴7人之一梁覺衡唯一的侄子,他的繼承人。

“還沒找到?”梁漫城冷笑一聲,“在嚴雁聲的地盤上失蹤的?那麽點小事都做不好,不用找他了。”

景宸心念一動,轉過頭看周琰,周琰看着別處。他的脾氣說來就來,這個時候,景宸也沒心情給他順毛,強行抓過他的手,寫了一個數字“3”?

那時在深山的別墅裏,周琰抓到一個梁家的入侵者,抓回來拷問,最後那人被急怒攻心的嚴家老三可昌給殺了。

周琰慢慢地點了點頭。

“廢物!”梁漫城罵道,“居然會被嚴家那群渣滓們抓住,這樣的廢物我不需要。”

“獵人不是被嚴家人抓住的,是周琰啊。”他的手下争辯道,似乎是想誇大周琰的戰鬥力,來為自己部下的束手就擒開脫。

聽到嚴家威名赫赫的殺手的名字,梁漫城好像暫時從怒火中清醒過來,問:“對,周琰來我們的地盤了……誰能告訴我,他現在在做什麽?”

那人低着頭,汗如雨下,讷讷地半天說不出話。

梁漫城一邊眼皮微微一跳,挑起嘴角,獰笑着說:“怎麽?周琰這麽個大人物到這兒來了,你們不僅不牢牢看着,還放他在我們的地盤上自由自在,像逛他自己家一樣嗎?”

“不不不不不……”那人慌了,連聲說,“我們之前是有人盯着他的,可是後來碰見了藤先生,藤先生好像想找周琰麻煩,我們怕礙着事,就避開了。”他的話說了一半,也藏了一半。藤恩益這人,動起手來六親不認,周琰已經成了他的目标,其他人在附近監視,打起來只怕也落不着什麽好。

“藤恩益?”梁漫城對他也有幾分忌憚,皺眉沉吟片刻,問,“次輔,藤恩益最近在幹什麽?”

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人群中一個男子的身上,他回答道:“好像是在準備殺周琰吧,”居然是景徽的聲音,在梁家,他被人稱為“次輔”,“上次恩益在嚴家吃了虧,一直記恨着。”

“殺周琰?”梁漫城一聲冷笑,像是也對藤恩益無計可施,“好吧,那我就等着看他們倆到底誰技高一籌吧。”

“小千年!”梁漫城放過了他戰戰兢兢的手下,喊起了另一個人,“警察這次的行動計劃和目标,搞到手了嗎?”

“啊?”人群後排傳來一個少女驚慌失措的聲音,片刻後,一個身材瘦小的女孩被衆人推到了前面,她戴着厚如酒瓶底的眼鏡,胡亂地梳了個雙馬尾,臉上的表情又是害怕又是緊張,像是随時會哭出來。

她是梁漫城手下的黑客,年紀不大,電腦技術卻是世界範圍內的鼎鼎有名。——不知怎麽被梁漫城招攬來的。

“小千年,”梁漫城稍微緩和了語氣,用哄騙的語氣說,“上次交代你做的事,你做好了沒有?”

那女孩才到他胸口,哆哆嗦嗦地抱着一個塑料文件袋,生硬地笑着說:“是的,梁先生,我……我進了警察的系統,拿到了他們最新的計劃……”

梁漫城臉上露出了笑容,伸手想拿過女孩懷裏抱着的文件袋,可是女孩一偏身,躲過了他。

“嗯?”梁漫城笑容凝固,伸出的那只手掩飾地搓了搓手指,“小千年,你想幹什麽?”

“梁先生,”女孩臉色發白,勉強笑着,說,“您說,只要完成這次您說的事,就可以讓我見見爸爸……”

“你的父親?”梁漫城再次顯出不耐煩的神色,“他很好!活得好好的。”說着,他又想抓過女孩的文件袋,女孩個子矮,一蹲身再次躲過了。

“梁先生,請讓我見見爸爸吧,”女孩頭都不敢擡,不敢看梁漫城的臉色,聲音裏帶着哭腔,“您說好的,讓我看看他。”

梁漫城臉上陰晴不定,許久,嘆了一口氣,望了旁邊的手下一眼。那手下立刻明白過來,一招手,就和另外兩個黑衣男子一同走過來,兩人按住少女的肩,他從少女懷中奪過文件袋,送到了梁漫城面前。

梁漫城把文件抽出一半,掃過了開頭幾行,便已确認是自己需要的東西,手指在紙面上撣了撣,又把文件裝好。

“梁先生!”少女被黑衣男子抓着胳膊控制在一邊,叫道。

“小千年,”拿到了想要的東西,梁漫城的心情略略好了一點,走到少女身邊,說,“你想見你父親,遲早不都是能見到的,何必急于一時了?我是為你好。”

“梁先生……”少女嘴唇發抖,大滴淚珠從眼眶中滾落,“梁先生,我爸爸是不是已經死了……”

“我說沒死就沒死,騙你這個小丫頭幹什麽!”

“您讓我見見他,”少女說,“我這次入侵警方的系統,我把他們所有的資料都拷貝了,我把它們都交給您,請讓我見見我爸爸……”

梁漫城原本已經走向別處,聽見這話,立刻回過頭來,森然盯着少女。

“我都拷貝了……全部的……所有的……我……”少女一邊哭一邊說,不知道在哭什麽。

梁漫城一個眼色,原本按住少女的黑衣人都松開了手,少女極其緩慢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儲存芯片,抽噎着,走過來,放到梁漫城手心。

這個小小的芯片中的內容龐大,極其重要,梁漫城臉上慢慢露出一絲笑意,說:“幹得漂亮。”

“我加密了!”少女幾乎和他同時說。

“嗯?”梁漫城的臉變得猙獰起來。

少女有些害怕,還是邊哭邊說,“您讓我見見爸爸,我就解密它……求求您,我只是想見見爸爸……”

梁漫城沉默着,捏緊了手中的芯片。他不說話也不動,可是熟悉的人都知道這是他要大發雷霆的征兆。

“我就看他一眼……”

梁漫城忽然轉過身,一手卡住了少女的脖子,少女喘不過氣來,聲音斷在了空氣中。

“我最恨人要挾我,”梁漫城說,看着少女的臉脹成了紫紅,“你想看看你的父親?可以,”看着少女眼睛一亮,他冷冷一笑,壓低了聲音,古怪地說,“他就在這兒……”

梁漫城拖着少女走到房屋旁邊,其他人仿佛也意識到了什麽,紛紛離開了中間的地面。

“嗚嗡!——”一聲響,有人扣動了旁邊牆上的開關,中間的地板突然像周圍收縮,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坑洞。大約十米深的地下,惡臭撲鼻的爛泥中,匍匐着數十頭巨大的醜陋的蟲子。

上面的燈光仿佛驚動了它們,它們不安地動了起來,口器中發出“嗡嗡”的聲音。

少女渾身都在發抖,抖得像大火中的茅草屋,仿佛碰一下就會灰飛煙滅,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下。

“這下看見了嗎?”梁漫城湊在她耳邊說,“認出哪個是他了嗎?想再靠近點看看嗎?還是打算給他送點吃的?……他吃人。”最後三個字,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吐出在少女耳邊的。

“啊!——”少女突然慘叫起來,眼神中光彩全消,“啊!啊!……”她大叫着,手腳亂動,被吓壞了,仿佛可怕的蟲子……或是長得像蟲的怪獸正在撲向她,她要把它們統統打開。

梁漫城沒有防備,被她打中了好幾下,他用力一撇少女的上臂,兩聲輕響後,少女的雙臂垂了下來,脫臼了。

梁漫城端詳了下少女的臉,說:“唷?吓瘋啦?真是廢物……還以為你有多大的膽子呢?……那就去給它們當食物吧。”說着,他抓着少女的手,就把還在尖叫的她推進了蟲坑中。

猛地有人從旁邊沖過來,拉出了少女的手。

少女的手還是脫臼的,發出了一聲疼痛的慘呼,但是好像恢複了些許神智。

“你也想下去喂它們嗎?”梁漫城盯着那人,語氣不善地說。

救了少女的人是景徽。

景徽一言不發,把少女拉了上來,在她的肩頭按了按,把脫臼的地方重新複位,才站起來,轉身對了梁漫城說:“小千年是個難得的人才,這次還立了大功,喂他們,太可惜了。”

梁漫城冷哼一聲,握了握手中的芯片,不以為然地說:“有什麽可惜的,該有的東西都有了,以後她也沒什麽用了。”

景徽說:“她加密了,雖然您還有不亞于她的電腦工程師,可是會浪費很多時間。”

梁漫城陰森地盯着景徽:“我讨厭人威脅我。”

“沒有人敢威脅您,”景徽說,“是請求您,饒了她。”

梁漫城注視着景徽,目光可怖,可是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景徽也不等他發話了,把少女向身後人群中推去,站在前面的一對頭發斑白的老夫妻也馬上把少女藏到了身後。

梁漫城盯着這一切,神色越來越暗,把目光轉回到了景徽的臉上,皮笑肉不笑地問:“次輔,你是不是從來不怕我?”景徽擡起眼睛看看他,又低下頭,說:“小梁先生,我們都很尊重您。”

“免了!”梁漫城笑了,昂起頭,“不敢!次輔,誰不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你的尊重,我還真不敢受,就怕哪天被你背後又捅一刀。”他笑着說的。

景徽低着頭聽着,臉上像戴了個面具,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

梁漫城自讨沒趣,也沒再笑了,瞪着景徽,後退了幾步,覺得手中還握着什麽,是黑客少女剛剛留下的芯片,只是裏面的內容被加密了。他擡起眼,想尋找少女的身影,早已被人群嚴嚴實實地擋在了後面。

他的一腔怒火無處發洩,轉眼正好看見了自己的那個手下。

“今天,主要召集大家來,是有兩件事,”梁漫城說,“第一,是我們已經拿到了天堂蝶,以後,再也不用經過嚴家那群廢物才能發展我們的人了。”人群中一片死寂,一張張呆板的看不出喜怒的臉。

——那透明的蝴蝶,被警察視若惡魔,嚴家人也心情複雜的蝴蝶,在這裏被稱為天堂蝶。

“我已經安排人培植,”梁漫城目光從衆人頭頂掃過,“不久之後,會新生大量的天堂蝶,被嚴家耽擱已久的事業,終于又可以繼續了。”

一片寂靜。——看來衆人對這個挽救瀕危生物的偉大事業不感興趣,也可能他們只是不擅長表達喜悲。

“第二件事……”梁漫城沉吟着,“奪取天堂蝶的時候,我們被嚴家出賣了,我收到消息,警察已經包圍了這裏。但是沒關系,他們什麽都發現不了。我們倒是可以給他們添不少麻煩。召集諸位來,就是希望您們在各自的領域發揮您們的作用,拖延時間……等到第一只新的天堂蝶誕生,一切就都會結束了……所有的不幸都會結束,分開的親人都能團聚。”

“是。”這次,衆人倒是一起回答了。

“次輔,”梁漫城突然又看向了景徽,“藤恩益能幹掉周琰嗎?”

“沒問題,”景徽像是對藤恩益很有信心,“他下決心做的事,都能做到。”

景徽說話時,旁邊梁漫城的手下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怎麽?”梁漫城問。

“梁先生,”手下說,“之前藤先生打到了嚴家,本來已經抓住了嚴可卓,若不是次輔貿然沖進去,被周琰當了人質,藤先生未必會輸給周琰。我們也不用當天晚上強行沖進嚴家搶天堂蝶,獵人更不會當了俘虜了。”

——那天,梁漫城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是嚴家的老二可卓。那天的嚴可卓和平常狡猾卻穩重的他大相徑庭,一五一十的道出了嚴家隐形蝶即将滅絕的秘密,希望能與梁漫城合作,尋找合适的蟲床,培育新的蝴蝶。

梁漫城心中冷笑,梁家激進者們早就看嚴家那群縮頭烏龜遇事只會自殺的膽小鬼不滿了,這個時候,嚴可卓還上前來與虎謀皮。

梁漫城定了一個冒險的計劃,把自己的姑母當成犧牲品送到了嚴家,姑母的兒子藤恩益必然不會善罷甘休,定會大鬧嚴家。同時,讓早就潛伏在山間別墅的人趁機盜走蝴蝶,這樣嚴可昱等人即使發現蝴蝶失蹤,怒火也只會發洩到跟他們拉破臉了的藤恩益頭上。

不料,當時景徽的貿然出現,讓周琰和藤恩益快速結束了戰鬥,藤恩益離開了嚴家別墅。

“次輔!”梁漫城大聲問,“你為什麽會去嚴家別墅?”

景徽不動聲色,依舊态度謙恭地說:“我怕恩益一個人在嚴家落了下風,趕過去幫忙。”

梁漫城瞪着景徽,恨不得一槍把他打死。景徽為人狡詐機警,他一聽說此事,恐怕就已經把梁漫城的計劃猜到了七七八八,及時趕了過去,成功地壞了梁漫城的事,幫藤恩益抽身而出。

“你!”梁漫城想通這節,一時大怒,伸手就要拽過景徽,“養不熟的二五仔!”他抓住景徽的上臂,下一個動作,像是要把景徽推進還大開着的蟲坑。

“啊!”這時,梁漫城卻發出了一聲痛呼。——不知從哪裏飛來了一只弩箭,正好穿透了他抓住景徽的那只手的手腕。

穿出來的箭頭是黑色的,可能塗了毒藥。

梁漫城雖然也被植入了蝴蝶,傷口恢複速度快,幾滴黑色的血很快凝固,但弩箭還留在骨肉中,帶來一陣陣又麻又癢的劇疼。

“藤……藤先生……”他旁邊的手下驚呼道。

這出手是藤恩益的風格,但是左看右看,都找不到藤恩益人在哪裏,那支弩箭,是從木屋上方的氣窗射入的。

梁漫城踉跄幾步,退到了後面,有人連忙扶住了他。

梁漫城倒抽了幾口冷氣,捂住了右手,擡頭四處找不到襲擊者在哪裏,旁邊的手下也都露出了驚懼的神情,似乎都非常忌憚藤恩益。

梁漫城大怒,沖一名手下使了個眼色。那人一怔,被他眼神脅迫,硬着頭皮走上前,對景徽說:“次輔,對不住了啊。”小心翼翼地伸手想抓景徽。

“哇啊!!”他的慘叫聲更大,一支弩箭穿過氣窗,射中了他的大腿。他搖晃數下,腿站立不穩,就要落入蟲坑之中。

又是景徽救了他,拽住衣領推到了一邊。

這下,再沒有人敢靠近景徽,藤恩益的弩箭有毒挂刺,很難取出,就算不致命也不好過。

景徽看了看衆人,說:“我先告辭了。”說着,他向門外走去,圍在身後衆人在他面前自動分開了一條路。

那個綽號“小千年”的黑客少女委頓地癱坐在人群最後,臉上沒有表情,只是還不斷有淚珠從她眼眶中滾落。景徽頓了頓,彎腰扶起她,攙着她的肩,把她一并帶出了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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