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夜依舊深沉，叢林茂密。沒有鳥鳴、沒有蟲嘶、沒有葉動、沒有風過，安靜得幾乎不像人世。

“啪”。景徽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停在了黑暗的樹林中，仿佛在等待着些什麽。

一點冰冷的金屬貼到了他的後腦上。景徽笑了起來。

“叫你別到梁家，你還是跟來，”景徽說，“你小時候還挺聽我的話的。”

他身後，舉着槍對準他的人，是他的堂弟景宸。

“那個黑客，你把她藏到哪裏去了？”景宸沒打算跟他敘舊，問。

方才，景徽帶着黑客少女出門，景宸也從地穴的出口追出來，只短短的一瞬間，那個少女，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

“藏在地道裏的人果然是你，”景徽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地說，“那另一個肯定是周琰了，怎麽？現在周琰去哪兒了？”

景宸把槍口更按緊到堂哥的頭上：“他去對付藤恩益了，藤恩益沒辦法來救你了，你跟我說實話！那女孩呢？嗯？”

景徽沉默片刻，說：“千年蟲只是個小姑娘。”

“她竊取了警方的機密，你知道這是什麽罪！不能讓她解密文件！”景宸狠狠道。

“千年蟲只有十九歲，沒必要殺了她……”

“我弟弟當年到嚴家的時候，只有十五歲！”景宸說，拿槍的手好像在發抖，食指已經扣到了扳機上。

過了很久，景徽說：“事情的發展很少會如人所願，這不是我們的錯。”

景宸打斷了他，啞着聲音說：“那你告訴我！地下的那些……那些……，他們是誰？”

——幾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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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寒風料峭的午後。年輕的景徽穿着一身的防風服，把微型耳機、追蹤器在身上藏好，看了看圍在他身邊的戰友，笑了笑，精神抖擻地說：“我出發了。”

旁邊的小夥子們也都笑了起來。

“一切順利。”

“明天見！”

“啊不對，一會兒見！”

……

大家都是興沖沖的，仿佛已經做好了十全的準備，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等在前方的，只有勝利的喜悅了。

景徽也笑着，目光一個個掃過所有的戰友，最後停在站在不遠處指揮臺邊的中年人身上。

那人明顯是這群年輕人的上司，他望了這邊一眼，原本歡脫的年輕人們馬上像是被戴上了緊箍咒的猴子，收斂了不少。

“小徽要出發了，你個當爸的，擔心就上去看看啊。”那人旁邊站了一個和他歲數差不多的男子，好像是他的副手。

中年男子掩飾地幹咳了一聲，終于走上前來，盯着信心十足的景徽的臉看了一會兒，擡起手，拍了拍他的肩。

“我走了，景副指揮！”景徽說。

那個中年男子是“白石計劃”的總指揮，也是景徽的父親，景伯言。

景徽又看了大家一眼，微微一笑，轉身從掩飾成冷凍車的指揮車上跳了下去。

他一離開，指揮車上的所有電腦熒幕都亮了起來，有的連接的是景徽身上的監視器，有的是周圍山林的地圖，還有的是錯綜複雜的嫌疑人關系訊息，

小夥子們立刻各就各位，坐到了電腦前。

景伯言還盯着關閉的車門。

副手走過來拍拍他的背，調笑地說：“別看了，一會兒不就又能見着了。”

景伯言也意識到自己過于擔憂了，自嘲地笑笑，轉身對行動組的小夥子們說：“大家注意，這次我們的目标是速戰速決，拿到關鍵證據就對梁覺衡及其爪牙實行抓……”

最後一個“捕”字尚未出口，突然，一聲巨響，堅固沉重得堪比一臺坦克的指揮車猛地向一邊傾覆過去。

——遇襲！！！

怎麽會遇襲？

……是哪裏走漏了風聲？

外面放哨的人為什麽沒有及時發出警告？

但是當時，沒有人來得及關注到這些疑點了。幾乎是所有人，同時掏出了搶。

“嗒……嗒……嗒……”不知從哪裏傳來了水滴的聲音。

金屬車廂被液體腐蝕，慢慢變黑，變卷，軟成了一灘豆渣。然後，一只巨大的蟲足從頭頂的廂壁伸進來，像撕開一層薄薄的紙一樣，撕開了牆壁。

“我靠這是什麽呀！”有人驚叫道。

“哥……斯拉？”有剛剛畢業的小夥子，聲音已經開始發抖。

一連串子彈打在怪物的甲殼上，像是打在了砂石上、泥土中，無用功。

隐隐約約，還有更多蟲子的影子從裂縫處閃現。

景伯言一怔，最先反應過來，調轉了槍口，對準了車上的電腦主機。

“砰！砰！砰！砰！砰！”五聲槍響後，車上閃起了一連串的火光，儲存了所有行動計劃和秘密的主機箱燃燒起來，同時，所有的顯示屏都滅了。

其他人也反映過來，紛紛銷毀着自己手邊的全部資料。

對講機裏還傳來遙遠的焦急的人聲：“白石組……白石組？請回答，你們怎麽了？為什麽會突然失去聯絡？請堅持住，支援馬上就到……”

身邊傳來一聲驚呼，是一個年輕人被怪物抓住，捕捉足穿透了他的胸膛。

景伯言還剩一顆子彈，他站直身體，瞄準了怪物的頭顱。

“景徽……不知道有沒有危險……”最後的最後，父親想。

時間回到了現在的這個夜晚，叢林之中。

景宸用槍指着堂哥的頭，又問了一遍：“他們到底是誰？”

景徽知道他在怕什麽，吸了一口手中的煙，說：“別擔心，你的父親早就死了。”

景宸默然了片刻。靜谧的叢林像一口深井，一點點細微的聲響，回蕩起來，都像一聲聲嘆息。

“他們是誰？”景宸第三次問道。

景徽閉了閉眼，掐滅了手上的煙。

景宸在他身後，看不見他的神情，只是聽見他笑了起來。他說：“你猜？猜對了我給你買變形金剛，還替你寫暑假作業。”他們倆是堂兄弟，在家庭還沒有發生變故的時候，有着無數童年無憂無慮的回憶。

景宸的臉上的怒意和沖動漸漸的消失了，随之而來的，是茫然的神色。

景徽背對着他，卻仿佛能看見他的情緒變化一般，問：“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景宸很久沒有回答。

“其實你不用現在去找千年蟲的麻煩，”景徽換了話題，“千年蟲今年被吓得不輕，沒有三五天回不過神來，而梁漫城手下的其他人都解不開千年蟲設下的密碼。你們那邊暫時沒什麽麻煩。”

“三五天……時間已經很緊了。”

兩人又有了分歧，話不投機，又陷入了對峙。

“你覺不覺得，今天晚上安靜得有點古怪？”半晌後，景徽問。

“這裏到處都很古怪，妖氣沖天。”景宸悶悶地說。

“不！我是說藤恩益，還有你家周琰。”景徽轉過身，一手按住了景宸拿槍的手，壓下了槍口，“周琰會這麽久找不到藤恩益？這是看不起周琰。而他們兩個對上，還這麽安靜，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揮揮手告別了？這是看不起藤恩益。……他們兩個在搞什麽鬼？”

景宸不了解藤恩益，但是他了解周琰，于是只是哼了一聲：“周琰喜歡靜悄悄幹活，我覺得明天你們就再也找不到藤恩益了。”

“哦，”景徽不以為然地，“那我得再去看他一眼。”

另一邊，木屋中，梁家的夜會也已結束，衆人紛紛離開。

梁漫城手腕上的箭枝也已被醫生取出，只是傷口依舊發黑，不時滲出腥臭的液體。

“梁先生，車已經準備好了，”他的手下湊近到他跟前說，“我們能在警察包圍之前離開這裏。”

梁漫城轉動着自己受傷的手腕，陰沉地點了點頭。

其他人都已經走了，地上的蟲坑上的金屬蓋板也已經被重新扣上，只有一對老夫妻還站在那裏。

“錢先生、錢太太，有事嗎？”梁漫城想了想，在臉上擠出笑容，走了過去。

“梁先生，”那對老夫妻年紀都很大了，滿臉的皺紋，顫顫巍巍地互相攙扶着，老人說，“梁先生，如果我們老兩口死了……”他旁邊的妻子發出一聲哽咽，老人安撫地摸了摸她的肩，繼續望向了梁漫城，“如果我們兩個死了，請把我們的屍體給我兒子啊……剛剛我們看見他了，好像瘦了……”

梁漫城下意識地看看地面，只有金屬銀色的冷光，那些長相醜陋的蟲子，怎麽可能還認得出來？

他想罵人，但這對老夫妻是億萬富翁，看在金閃閃的錢的面子上，他願意再哄他們一會兒。

“怎麽會？”他和顏悅色地說，“第一您們不會死，第二，您們的兒子只是病了，他會恢複的，要知道，病了的時候它們是吃人的，之所以控制它們的飲食……相信您們也不願意等您們的兒子清醒過來，第一個知道的，是自己吃了多少人肉吧？”

老人發起抖來，蒼老幹涸的眼睛裏有了一絲水光，哆嗦着說：“您說的對，梁先生……謝謝您考慮的這麽周全……”

梁漫城和善地笑了笑，送走了那對老夫妻，神情馬上陰鸷了起來。

“梁先生，我們走吧。”手下說。

他走到屋後，黑色的轎車停在那裏。

坐到副駕駛座上，他的手下啓動了轎車。發動機的聲音傳出很遠。

——這夜安靜得不正常。他也發現了。

他平常不習慣系安全帶，但是今天右手被藤恩益射傷，無法抓住車門邊的扶手，只得聽手下的建議，扣上了安全帶。

“咔噠”一聲輕響。

好像有不祥的預感漸漸襲上心頭。

梁漫城坐在車上，閉目養神，心中卻越來越忐忑。

好像會發生什麽事。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他無意間忽視了。

他摸了摸口袋，黑客少女得到的儲存了警方所有資料的芯片還在那裏，好像有了什麽可以護身的法寶一樣，他微微地松了口氣。

突然一個急剎車，他向前栽去，又被安全帶拽了回來。

“搞什麽？”他本來便在惱火中，此刻惡狠狠地問。

“梁……梁先生……”手下戰戰兢兢地回答，“前……前面……”

他定睛一看，才發現前方車頭上，釘上了支弩箭，箭尾還在随着車輛的急停而顫動。

“藤恩益！”梁漫城突然反映過來，怒喝道。他明白自己的不安從哪裏來了：——藤恩益最想殺的人，恐怕不是周琰，而是他梁漫城。

“倒車，我們回去！”高度緊張下，他的頭腦卻無比清醒，對手下說。

“是，梁先生……”手下重新發動了轎車，慢慢向後倒去。

“砰！”車身又是一偏，後面的車胎爆了一口。

“周琰！”手下驚慌地高叫起來。

梁漫城從後視鏡向後看，果然在昏暗的車燈下，黑暗的樹影下依稀站了個人影，舉着槍，向着這邊。

真的是周琰。

前有藤恩益、後有周琰，梁家和嚴家兩個頂級殺手，看似水火不容的兩個人，居然一起出現在了這個夜晚，梁漫城的面前。

——他們是來殺我的。這個念頭在梁漫城腦海中一閃而過，腦門上頓時沁出豆大的汗珠。

“走！”他說。

“梁先生，車胎爆了。”手下說。

“走！不然我就會死！”他厲聲說，幾乎想搶過方向盤。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安全帶越來越緊，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轎車再次啓動，歪歪扭扭地一頭撞進了叢林深處。

好像軋到了什麽，又是一聲響，又爆了一個輪胎。車身重重震了一下，又向前挪動了十幾米，徹底動彈不得。

是捕獸夾，原本為了防止地下那些“東西”逃出來而準備的，現在卻斷絕了他逃亡的希望。

車燈照不到的地方一團黑暗，一片寂靜。兩個殺手就隐藏在這黑暗之中。

“梁先生請稍等，我馬上就喊支援。”手下說，掏出了對講器。

又是一支箭，穿透了車窗，直将對講器射穿，失去了作用。

“梁先生，我去喊人……”手下說，不顧一切地拉開了車門，跳下了車。

梁漫城也想馬上離開，可是安全帶解不開，而且越來越緊，他就像是被綁在了座位上。

“滾回來！幫我解開……”他對着手下倉皇逃竄的背影吼道。

那名手下突然頓住了腳步，腿還維持着奔跑的姿勢，兩只手卻是張了開。有火光、血色混着其他什麽東西從他的後腦崩出。短短的幾秒鐘，方才還在奔逃的手下，像是被砍斷的樹，轟然倒塌了。

一個高個年輕人從黑暗中走出來，走到車燈光能照到的地方，踢踢腳下的屍體，望着車上笑了笑，走過來，坐到了駕駛座上。

“周琰……”梁漫城說，“我知道你跟藤恩益不是一夥兒的，今天只要你救我一命……”

更多話還沒說出來，周琰伸手過來，從梁漫城口袋中，兩只手指夾出了那枚芯片。

梁漫城頓了頓，像是沒看見周琰的舉動一般，繼續說：“嚴家新一代那三個廢物個個都不如你，你父親死得不明不白也和他們有關，不如跟我合作，以後嚴家都是你的，等到天堂蝶都出來了，這個世界都……”

這下，周琰笑出了聲音。

梁漫城閉上了嘴。

“你看我像那麽志向高遠的人嗎？”周琰漫不經心地問。

梁漫城盯着周琰看了一會兒，想喊，卻被周琰扯過車上的紙巾盒，裹成一團，塞住了嘴。

“以後呼吸就困難了，”周琰笑笑地說，“先适應适應吧。”他抓過梁漫城的手，用駕駛座的安全帶綁到一起扣在了座位上。

梁漫城剛才能高喊的時候在和周琰談條件，

現在被堵住了嘴也無法呼救了。

眼睜睜看着周琰帶着芯片下了車。

車身正在下陷。

——這裏到處是沼澤，人死了，處理屍體特別方便。

他意識到，藤恩益和周琰都沒有打算親手殺他，這臺轎車，将成為埋葬他的鐵棺材。

沼澤已經吞噬了車燈，森林又陷入了平靜的黑暗中。

“唔唔唔……”他的掙紮和呼救在夜晚的樹林中只是微不足道的蟲鳴。

淤泥沒過了車頂，壓碎了車窗，腥臭的淤泥全部向他撲來。

藤恩益一開始便計劃好的，周琰一見就猜到了，然後放下對藤恩益的仇恨，……還給他搭了把手。一開始，他們就打算利用沼澤，将他活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