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周琰一直在看。看泥水一點點沒過車身，看梁漫城臨死前仇恨的眼神。一直到車頂最後一點弧度沉沒到沼澤之中，周琰才轉開視線。

解決了梁漫城，接下來就是藤恩益了。

——藤恩益恐怕也是這麽想的。

周琰漫不經心的轉過身，面向墨一般深沉的叢林，藤恩益就在那其中。或許置身于某棵樹下，或許是隐藏在某塊荊棘後面。他的手指一定扣在弩箭的扳機上，剛剛瞄準的是梁漫城，現在是周琰。

周琰冷笑，他也一刻都沒有放松警惕，集中精神，仿佛周圍一切微小的聲音都被放到最大。

“嗖——”

來了！周琰猛地避開身，箭枝從他額角側面擦過，一陣火燎般的疼痛。但是周琰也同時分辨出了藤恩益的方向，一瞬間拔出手槍向着不遠處的樹下連開兩槍。

夜晚，盡管槍上裝了消聲器，悶悶的兩聲響還是如同驚雷一般。

期待已久的周琰和藤恩益的對峙終于開始了。

藤恩益剛才那一下就是死招，若是換個人，或者周琰動作再慢一點……那一箭是對着周琰的眼睛來的。

槍聲過後，兩人迅速地轉移了位置，漆黑的叢林再度給他們提供了掩護，兩個人似乎都是想把黑暗借為己用，用大自然的壓力擊垮對方，殺死對方。

可能是靠近眼睛的擦傷還是影響了視力，黑暗中有的東西漸漸出現了重影，周琰搖搖頭，閉上了眼。……仿佛能聽見敵人淺淺的呼吸聲，剛才那兩槍可能也擊中了藤恩益，他的呼吸并不沉穩。

下一次兩人摸清了對方的方向，就是決定生死的時刻了。

遠處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不止一個，有兩個人的聲音。

難道梁家豢養的那群膽小鬼終于發現到梁漫城出事了？

不對……不是，那兩人一邊急匆匆趕來，一邊還在刻意隐藏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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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藤恩益好像也察覺到了。

周琰一邊不敢松懈尋找藤恩益的影蹤，一邊也關注着來人的動靜。來人似乎是順着方才的槍聲找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別過來！”周琰大喝道，他突然意識到來的人是景宸。

另一邊，幾乎同時，藤恩益也找到了來人的影蹤，一支箭疾朝景宸射去。

景宸聽見了周琰的警告，馬上就地一閃，避開了弩箭。——他是今晚第一個在藤恩益的弩箭之下毫發無傷的人，可喜可賀。

不過藤恩益大約不高興，一聲風響，第二箭就追了過來。

景宸後面還跟了一個人，一見這種情況，就地将景宸撲倒，躲開了第二箭又馬上站起來，擋在了景宸身前。

是景徽。他倒是終究還記得景宸是他堂弟的。

——再沒有第三箭了。藤恩益和景徽之間，不知有什麽複雜的、難以言明的糾葛。

周琰眯了眯眼，舉槍對準了景徽。

“周琰！”卻聽見景宸吼，周琰一愣，景宸繼續說，“今天晚上就算了。”

本來的一對一，現在變成了二對二，只是來的隊友都是拖後腿的。真讓人生氣。

那邊樹林中發出一陣輕微的草木搖動的聲響。

景徽說：“他走了。”他說的是藤恩益。

“天快亮了，我也得走了。”景徽說，他看看陰沉着臉從黑暗中走出來的周琰，對景宸說，“不錯，這個至少還很聽話。”

周琰冷冷瞥了景徽一眼。景徽不再挑釁，微微一笑，向藤恩益離開的方向走了過去。

景徽走了。

周琰久久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景宸看他的臉色，準确判斷出他又生氣了，景徽走前的那句話對他還是有影響的。這個時候，最好的處理方式是保持安靜，把存在感削弱到最低。

“藤恩益受傷了。”周琰說。

“嗯？”

“本來我還不敢确定，你家徽哥這麽着急跟上去，一定是發現藤恩益受傷了。”周琰的推理乍一聽毫無邏輯，仔細琢磨又無懈可擊。

同時，景宸也仿佛聽出了周琰的言外之意。“你受傷了？”适應了夜色以後，景宸依稀可以看見周琰額上的傷痕，走過來伸手想查看。

馬上被周琰格開了：“沒事！擦傷。”他粗聲粗氣，不耐煩地說。

景宸頓了頓，放下了手，問：“梁漫城呢？”

“死了。”周琰說，“走，離開這個死人的地方。”他向來時的路走了兩步，卻發現景宸沒有跟上來，強忍住不悅回來走到景宸面前，“你舍不得？還想把梁漫城挖出來多看兩眼？”

景宸擡起眼睛，盯着周琰：“把千年蟲的芯片給我。”

千年蟲是那個入侵警方電腦的黑客小姑娘，她複制的芯片給了梁漫城，而梁漫城現在死了。景宸推斷，周琰一定會在梁漫城死前，拿到芯片。

周琰沒打算把這件事告訴景宸，但是景宸問到面前，他也不打算否認。兩人對視片刻，好像都沒有打算妥協。

良久，周琰說：“你以為我是景冬陽？……你說一句話，馬上把想要的東西捧到你跟前？”

他提到了景冬陽，景宸感到自己的太陽穴的神經猛地一跳。

“還是以為我是周一秋？那小白癡最近愛你愛得死心塌地啊？你說要這個芯片，他就算不明白是什麽東西，也會翻箱倒櫃找出來給你……”

——确實，景冬陽和周一秋，都比周琰好說話。

“你跟我要芯片？你以為我會給你嗎？”周琰說，“我要是你，會裝成什麽都不知道，然後來偷。……能不能偷到看你的本事。但至少不會像你現在這樣，顯得蠢。”

“我想過，”景宸平靜地說，他苦練不被周琰激怒的基本生存技能，如今終有小成，“我想過趁你不防備從你那裏找到芯片，然後偷拿走，交給江夏，讓他明天一起帶回去。”

“怎麽後來又不打算做無用的嘗試了？”

景宸說：“覺得你會更生氣。”他頓了頓，又說，“……你不是個喜歡被人騙的白癡。”

怎麽反駁都不對，周琰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半天，他哼了一聲：“也沒人騙得了我。”

月亮再度從彤雲中露出一角，森林中有了一絲輕微的光線。

“你受傷了。”借助這一點光，景宸看清了周琰額上的傷口，一道半個手掌長度的血痕。他擡手，在傷口旁邊摸了摸。

不知道藤恩益的弩箭上浸泡了什麽藥物，雖然植入過蝴蝶的身體愈合很快，但是那火燒一般的疼痛一直沒有消散。景宸的手貼上來，那股疼痛似乎一下便蔓延到了心裏。

周琰抓住景宸的手，再狠狠甩開，皺眉說：“我不是周一秋！我又不怕破相！”

——周一秋那個小屁孩，對長相還是很在意的。周琰最看不上的就是他這點。

不知為什麽，頭腦有點昏沉，好像有沉睡的種子在腦海深處，叫嚣着生根發芽，劇痛馬上就要沖破頭顱。

——失控的樣子太難看了，他必須在那之前把景宸趕走。

“你不要親吻我？”他笑，“周一秋喜歡這樣，也許你親他一下，他就出來把芯片給你了？”他說，按照以往的經驗，景宸不喜歡聽這樣的話。

景宸一直看着他，看他竭力控制下仍忍不住有些抽搦的臉。

他沒有氣得掉頭離去，反而上前一步，捧住周琰的臉，仔細端詳了片刻。

“你幹什麽！”周琰斥道，居然有點驚慌。

“你受傷了。”景宸說，語氣有種莫名的安撫的力量。景宸盯着周琰的眼睛看，親了親他的臉頰。

一瞬間，好像皮膚下面的神經元全部燃燒了起來，之前周琰跟景宸有過親吻，但沒有這麽溫柔過。記憶裏的怪獸悄悄的收回了觸角。周琰覺得自己臉紅了，頓時在心裏痛罵周一秋和景冬陽，他們兩個喜歡上景宸幹自己屁事？連累自己跟他們一起丢人。

還好天黑，景宸未必能看見。

景宸親他的臉頰，然後又拉他低頭，在他的傷口邊沿親了親。

“你也喜歡。”周琰聽見景宸輕聲說。馬上明白過來，是在回應他之前的那句話“周一秋喜歡這樣”。——他和周一秋，果然還是一個人。

突然特別生氣。景宸心裏一直在對比的，拿他和景冬陽比，拿他和周一秋比。

周琰抓住景宸的手，景宸身後不遠就是樹叢，周琰推了他兩步，後背撞到樹幹上，還來不及發出聲音，周琰便親了上來。

——沒錯。他也喜歡，他也喜歡景宸。

終于意識到這一點，可是随之而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更多的焦躁不安。

心裏有一把火在燃燒，每一下心跳都成了負擔，但還是舍不得放開，周琰心中發狠，想：即使死，也是想拉着景宸一起的。

背後依稀有“嘶嘶”的聲音，是蟲子行進時特有的聲音。

他小時候，跟父親一起逃亡時，曾經被嚴家放怪物追殺過。那時聽見的，就是這樣的聲音。

背後的樹林裏，仿佛已經出現了怪物猙獰的身影。

小心！他猛地推開了景宸，轉過身，看背後，只有樹葉的陰影。

該死的幻覺。

不過感謝這幻覺，他終于從剛才無數種複雜的情緒中掙脫出來了，一直困擾他的神經疼痛也消失了。

景宸低着頭，看不見臉上的表情。

周琰幹咳一聲：“我們回去吧。”說罷，他頭也不回，像躲避什麽一樣，疾步向遠處走去。

景宸卻還在自己的思緒中，仿佛沒有聽到周琰的話。

過了片刻，周琰氣急敗壞的趕了回來，走到景宸跟前，看他不看自己，氣得握緊了拳頭。

“給你！”他說，粗暴地往景宸手心中塞了什麽。

景宸這才回過神來，驚訝地看向了周琰。

“我們走！”周琰粗聲粗氣地說，拉着景宸，向休憩的草屋方向走。

景宸握了握手心周琰給他的東西，是千年蟲的芯片。

——不知道周琰經歷了怎麽複雜的心理鬥争，終究還是把芯片給了他。

大約是周琰怕他又落到後面，一直抓着他的手，兩人不說話，默不作聲地趕路。

“天好像快亮了。”快回到草屋時，景宸打破了沉默。

周琰又在生氣，很久很久，才甕甕地回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