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蟲子的眼睛不知道是什麽顏色的。有時看是黃褐色,有時看是墨綠色,還有的時間,——就是現在,它們的眼睛黑得像一場場醒不來的噩夢。
梁覺衡認得他們每一個。
他在地下室中,站在坑沿邊,看着下方的蟲子,像看一個個老朋友,他覺得自己是個救死扶傷的大夫,下面的全是需要他幫助的病人。
他心中盤算了一下,昨天清早派藤恩益去嚴家殺嚴雁聲,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他從不懷疑藤恩益的能力,嚴雁聲應該死了,但藤恩益遲遲不歸,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倒也沒有覺得怎麽難過,大概這是植入腦後的隐形蝶的影響力之一,對周圍的人、看周圍的事,都會漸漸變得涼薄。
大學時代,嚴雁聲和何曉懿兩口子,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在山洞中饑寒交迫、疲乏不堪地尋找出去的路的時候,心裏想的也是要把朋友們都救出那個地獄。
怎麽就漸行漸遠,成了現在的樣子的?——大概是因為何曉懿太脆弱,而嚴雁聲又太愚蠢。他們不敢大量放出蝴蝶,雖然他們這些年幹了不少引警察注目傷天害理的事。他們既害怕自己會變成蟲子,也會因為把其他人變成了蟲子而內疚。于是,死就成了何曉懿唯一的出路。
梁覺衡就不同,他主張放出所有的蝴蝶。
——有些人會變得和他們一樣,而另一些人會變成蟲子?有什麽關系?他會把他們都救回來的。等一切結束,他們會重新恢複人類的神智和外貌,就像譚天方教授一樣。
“梁先生,”有人在身後喊他,梁覺衡回過頭,“次輔,外面怎麽樣了?”
景徽低着頭:“根據情報和我的判斷,警察大概會在12到24個小時內對這裏發起攻擊。”
“都布置好了嗎?”
“炸藥和燃油都已經準備好,就是這兩天的大雨,我擔心并不能達到我們預期的效果。”
“沒關系,”梁覺衡淡淡地說,“放進來打狗。注意火和炸藥的時機,要讓人以為是他們自己的。”
景徽默不作聲地聽着。
“所有一切都要讓人以為是警察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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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您的吩咐安排。”景徽說。
梁覺衡看來對景徽十分放心,簡單問了幾句就又把目光轉向了地坑中的怪物們,聲音中終于有了少許慈愛:“如果我死了,記得照顧好他們。”
景徽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地坑,一眼就看見了捕捉足斷了的那個。仿佛做了什麽虧心事一般,景徽的喉結動了動,轉開了視線。他幹巴巴地說:“您不會死的,您死了,他們就沒有希望了。”
梁覺衡想了想,啞然失笑:“是啊,我這把老骨頭也還不能死。我還要救他們,把他們帶回來。”
“我先出去布置了。”景徽低着頭說。
“去吧,”梁覺衡點點頭,看着景徽離去的背影,忽然又喊道,“次輔!”
景徽腳步頓了頓,停下來,轉過了身。
“你一直做得很好。”梁覺衡說。
景徽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很怪異,并不是高興,像是很多種情緒一起席卷他的心,成就了現在複雜的神情。
他沒有回答,低頭加快了腳步,走了出去。
景徽走後不久,又有人前來打擾。
“梁先生,外面……那個警察來了,說要見您。”穿着黑色西裝的保镖說。
警察?……那個叫景宸的年輕人?周琰沒和他一起?
梁覺衡沉吟片刻:“讓他進來吧。”
另一邊,千年蟲藏身的木屋中。少女蜷在牆角,盡量遠離了周琰。
周琰也面色不善,瞪着門,仿佛還能看見不久前棄自己而去的那個背影。
“忘恩負義!”周琰罵道。
“不知好歹!”繼續罵。
“白眼狼!”突然想起這句話經常被人用來罵自己,不由有點意興闌珊。
“瞎了狗眼!”這句是他罵周一秋和景冬陽的,仔細一想把自己也罵進去了,于是更加生氣。
千年蟲看着他氣得發白的臉,想起剛才那人離開時,讓周琰必須留下的理由是讓他幫自己轉移,生怕周琰會遷怒到自己,往牆角縮得更緊了。
周琰稍微解氣一點,轉過頭來,看見了恨不得跟牆壁融為一體的千年蟲,哼了一聲:“天一黑我就送你走,你先睡一會養精神,別到時候還要拖累我。”
“不敢不敢……”千年蟲幹笑着說,怕他生氣,想找點其他東西引開他的注意力,“那個……文件我已經解密了……”
“哦?”
——警察的檔案啊!周琰十分有興趣,坐到筆記本電腦前正想看,又猶豫了一下:他會生氣吧……
不過仔細想想,他自己正在生氣中!還有心情管景宸會不會生氣?
周琰氣鼓鼓地打開了檔案材料,想了想,先打開索引,搜索了“景徽”。
彈出了幾百頁含有此關鍵字的文件。
周琰匆匆掃過文件标題,打開了《“白石計劃”重大事故調查報告》。
“總局:
自20XX年4月7日白石計劃開展到20XX年10月12日發生重大事故,全程歷時兩年六個月。……現就相關情況報告如下:
……”
匆匆看了一遍,警察知道的還不如周琰詳細,周琰嗤笑了一聲,往下翻,附件是一份犧牲報告:
“犧牲人員:
景伯言(白石計劃負責組組長)
唐松林(白石計劃負責組副組長)
……
景徽(組員,情報專員)
……
……”
在附件的最後,出現了一個周琰沒有想到的名字。
“藤恩益(組員,實習警員)。”
另一邊,地下室裏。
梁覺衡站在燈下,看着景宸走了走來,一時間有點恍神……
梁覺衡一生無妻無子,多年前起就開始培養兩個晚輩梁漫城和藤恩益。只是那兩個年輕人,成長得都不盡如人意。
梁漫城太過狠毒,急功近利,親疏不分,六面樹敵。
而藤恩益……
梁覺衡有時候會後悔沒有把藤恩益好好教養,多年前讓藤恩益去報考警校更是失策,等藤恩益回來以後,眼神便是空洞的、陰森的,枯井一般。梁覺衡毫不懷疑,藤恩益恨着自己。
聽話的、不聽話的,能幹的、不能幹的……他們都好像天生的、毫無緣由地厭惡着地下的蟲子。——死了便死了吧。
回過神來,景宸已經站到了他的身旁,看着地下的怪物們,眼神古怪又溫柔。
“怎麽?”梁覺衡說,“景警官是想再看看他們嗎?”
景宸注視着地下,說:“有人跟我說,他們還是人,看眼神就知道。”
梁覺衡聽了非常高興,笑了起來:“是啊,有人就以為他們都是蟲子,跟平常踩死的螞蟻、織網的蜘蛛、撲火的蛾子一樣……但是其實他們是不同的,看久了就知道,最裏面的那個,剛才動了一下的那個……他是最年輕的,當年他才17歲……斷了一個捕捉足的那個,別看現在受傷不能動了,其實他很兇,聽說他還是人的時候挺和藹的,不知道怎麽變成這樣……”
和激動的梁覺衡相比,景宸冷靜得有點無情,他看着地下,試圖從梁覺衡的話語之中,從一個個黑色的影子背後,看出他們從前的樣子。
“他們變化你看過嗎,”景宸開口了,梁覺衡一愣,景宸繼續說,“你一定看過,你親眼看着梅格變成蟲子的,我看了照片,她是個紅頭發的漂亮姑娘。”
“你想說什麽?”
“我看了資料,”景宸說,聲音像一根繃緊了的旋,每個字都清晰幹脆,沒有半點變化,“所有見過變化的人,描述都是一樣的,身體慢慢變化,隆起怪異的形狀,然後從人的眼眶中伸出一只捕捉足,同時,皮膚碎裂……周隽雲的描述比你還詳細一點,他說,梅格的紅發落了一地,頭皮和血混在一起。”
梁覺衡用灰色的眼睛打量着景宸,他原本以為這個警察和以前來鬼鬼祟祟打探過的那些廢物一樣,想不到他還有點真材實料,因為在剛剛的一瞬間,很多年夜夜的噩夢突然翻覆到了眼前。
“為什麽你們會覺得是人變成了蟲子?”景宸說,“伸出的觸角,被撕裂的血肉,為什麽不是蟲卵寄居在人體內,一遇到時機,便孵化成巨大的蟲子吃了原本的人類。”
梁覺衡嗤之以鼻:“什麽蟲子,會在那麽短的時間裏長大?年輕人用腦子想問題。”
被反駁了,仿佛在預料之中,景宸語氣都沒有變化:“你願意相信人會變成蟲子,卻不肯相信有蟲子會在一瞬間長大?”
周琰在千年蟲盜出的資料中搜索藤恩益的名字,都是些違法亂紀的事跡了,和周琰自己在警方那兒的檔案差不多,那個“實習警員藤恩益”的名字仿佛一個游魂一般,出現一次便再也不見。
周琰同藤恩益是死對頭,能抓到他的把柄固然是好,這一點點線索已經足夠周琰日後挖出藤恩益所有的秘密。周琰志得意滿地關閉了藤恩益的關鍵字,突然想到藤恩益已經落到了嚴家兄弟的手裏,現在恐怕都已經廢了,頓時意興闌珊。手欠,搜了自己的名字以後,又搜了周一秋。
——居然出現的條目比“周琰”兩個字還多。
周琰在心裏哼了一聲,匆匆翻過兩頁,眼神突然嚴肅起來。
警方給周一秋建立了檔案,他和嚴家的關系,他就讀的學校,他的成績、他的室友、他的經歷、他的性格,一一無處遁形。
他們制定了個計劃,要派人接近周一秋,借以打開通往嚴家秘密的大門。有三個人選被他們考察過。
前兩個是幾乎完全按照他的性格選擇的可能和周一秋合拍的人。最後一個是景宸。
最後的考察內容是三人各自提交一個對周一秋的了解。
前兩人都是長篇論述了周一秋的性格和心理分析。
到了景宸這兒,他只寫了一句話:他是我弟弟。
地下室。
燈火忽明忽暗,難以流通的空氣像是突然有了重量,壓迫着人的皮膚,無形的手攥緊了人的心。
梁覺衡心中不知道在想什麽,神情看不出任何端倪,許久,他輕輕一笑,說:“警官的意思是,并沒有什麽人變成蟲子的事情,他們只是已經死了。”
景宸看向了下面的怪物們,說:“我是這麽認為的。”
梁覺衡大笑出了聲音,笑得咳嗽起來:“我用一件事就能讓你知道你是錯的,警官。”他說,目光灼灼地盯着景宸,“還記得譚天方教授嗎?你們見過他,十年後他獲救了。有人親眼見過蝴蝶進入他的耳朵,他變成了蟲子,可是你們再看見他時,他是人!你怎麽說?蟲子吃人……呵呵……蟲子又把他吐出來了嗎?”
景宸愣了一會兒,低下頭,手伸進口袋,梁覺衡以為他要掏武器,神情微微一變,又恢複平靜,他的腰間也有一把槍。就算他已經老了,但景宸這樣的普通人類,還不是他的對手。
景宸看到他的神色,讷讷地空手拿出來,說:“我不覺得譚天方教授曾經變成蟲子。”
“嗯?”梁覺衡真的驚訝了。
“我的母親叫方梅,”景宸說,“你可能見過她,也可能沒有。她五年前曾經去過嚴家,發現了嚴家的地下室,培育了大量的蝴蝶。”
“原來是你的母親,不錯,”梁覺衡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諷刺,“有其母必有其子。”
“她火燒了嚴家的蝴蝶培育房。”
“廢物,”梁覺衡說,擡頭看了看景宸,“不是說你的母親,是說嚴家人。”
“她沒有死,”景宸說,“她瘋了。偶爾會清醒,她什麽都知道,但是說不出來。譚教授去世前,不停的在牆上畫三角,留下的最後三個字是外星人……我的母親也是,她神志不清,畫了很多糊滿了整張紙的圓圈,裏面黑色的影子現在想,大概是她看見的蟲子。”
“她的情況跟譚教授是一樣的,”景宸加快了語速,“從她的情況,我反推了一下譚教授的遭遇。”
“剛剛你說,你們親眼看見蝴蝶進入譚教授的體內的,據我所知,能看見蝴蝶跟體質有關,少之又少,當年進入地下的17個人中,沒有任何一個能看見蝴蝶。所以,你們看見的,是着了火的蝴蝶。”
——三十年前,西南洞穴中,燃燒的蝴蝶帶來漫天的火光,也消耗着為數不多的氧氣。何曉懿躲在角落裏,緊緊的貼着地下,蝴蝶從她衣角邊掠過。她一擡頭,驚叫了起來:“譚教授,耳朵!耳朵!”
譚教授已經不是年輕人了,多日的恐怖經歷也已經讓他虛弱到了極點,聽到何曉懿的驚叫,他伸手去捂自己的耳朵,已經來不及了,一只燒着了翅膀的蝴蝶鑽進了他的耳朵。
離他不遠的周隽雲也沖到了教授身邊,只看見他被灼傷的耳朵。
——五年前,方梅在嚴家山中別墅,失手被俘虜。與她對峙的,是當年15歲的嚴可昌。
“那個……你想活還是想死?”嚴可昌的聲音在發抖,聽起來比方梅還要恐懼。
方梅不說話,嚴可昌又說:“聽我的,死了更好。”他的聲音裏帶着哭腔,有些歇斯底裏地重複了一遍,“你選什麽?”
“死。”
嚴可昌笑了起來,他第一次接受命令,他既恐懼自己變成蟲子,又害怕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顫抖的手拿出了一個透明的盒子。——用來裝蝴蝶的。
他把一張點燃的引子丢進了盒子,自己轉身沖出了門。
方梅看着一只燃燒的蝴蝶狂亂地飛到了半空,向自己眼前飛來。她閉上了眼睛。
“你想過沒有,”景宸問,“你看到了是人的譚教授,你欣喜若狂,以為找到了解決的辦法,更加死心塌地地相信蝴蝶。為什麽何曉懿和周隽雲兩個親眼看着譚教授被蝴蝶侵襲的人,反而一個自殺了,一個跟警方合作?”
“你們都沒有見過變成蟲子的譚教授,蝴蝶會被燒死,進入譚教授的頭腦的同時,它便死了,”景宸說,“但還有影響,譚教授瘋了。”
“——他只是瘋了,并沒有變成蟲子。”
“沒有什麽蟲子可以變回人的事情。無論是變成了蟲子,還是其實是被蟲子給吃了……”
他們都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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