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片刻之前。
連綿不絕的爆炸聲從身後響起,夜空被火光照亮,仿佛又一只看不見的手點燃烽火臺,整個深谷被爆炸聲覆蓋,濃煙直沖天空,四處燃燒起來。
景宸猛地頓住腳步,回頭看木屋的方向,樹木的遮擋下,只能看見暗紅色的天空。有烈焰吐着火舌在樹頂搖擺。
他所在的位置還算安全,這得力于江夏兩天一夜的探索,已經摸清了梁家人在山谷中的武器部署。才讓他能小心翼翼地避開所有的炸藥和燃燒彈。
——景徽還在木屋裏。
景宸咬咬牙,轉身向木屋跑去。
木屋周圍的叢林燃起了熊熊大火,雖然前兩天才下過大雨,但汽油彈的威力不容小視。而且之前梁漫城擔心發生什麽事怪物們會逃蹿,這裏部署了很多針對怪物的地雷路障捕獵夾,此時行走更是得小心翼翼。
快接近木屋了,面前的人影讓景宸停下了腳步。
“周琰?”火光下,景宸馬上認出了來人,“你怎麽來了?……千年蟲安全嗎?”
景宸的問題周琰一個也沒有回答,火光照在他的側臉上,眼睛像是紅色的。
——他是不是還沒康複?自從到了梁家的地盤看到了燒死的蝴蝶,周琰的身體就出了問題,精神狀态也一直不太穩定。
“我要去地下室,你……”景宸猶豫了一下,此時讓周琰一個人,他更不放心,“你跟我一起?”
周琰沒有看景宸,他在看熊熊的火光,遠處傳來直升機旋翼的聲音。看來警察那邊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原本的進攻臨時變成了滅火救援。
“好!”周琰說。
木屋的北面樹林有一角還沒有被火焰吞沒,景宸在前,周琰緊跟着他身後。到處都是木材被燒着後哔哔剝剝輕微的炸裂聲。
眼看木屋就在前方百米,周琰突然問:“你是怎麽找到周一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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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說“我”,也沒有說景冬陽,問起了周一秋,景宸馬上明白了他說的是自己去警局接有殺人嫌疑的周一秋的事。
——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問起這個?
“有人告訴我,我弟弟找到了。”景宸簡單地回答。
他騙了他。周一秋上大學的第一天,他們就找到他了,經過巧妙的接近、了解、調查以後,才制定了讓景宸帶他回家的計劃。
“哦。”周琰回答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景宸心中忐忑,好像有什麽事情發生了,他卻沒有掌握。問題出在哪裏?梁覺衡?景徽?千年蟲?——千年蟲的檔案!
唯一的可能就是千年蟲的檔案,不過檔案那麽多,周琰究竟看到了什麽?
景宸還在思索,熊熊火光中,另一個人的身影也出現在路上。江夏已經撤出,景徽生死未蔔,這裏的同伴只剩他和周琰,再有第三者,肯定是敵人。
景宸放下腦中一切,把槍對準了來人,居然是藤恩益。
——他從嚴家逃出來了?
……
——嚴家那群廢物!
藤恩益受了嚴重的傷,臉上的傷痕沒有愈合,常常的血痕讓原本俊秀的臉有些猙獰可怕。他手無寸鐵,卻也沒有畏懼景宸和周琰有兩個人,也沒有在意景宸的槍。他冷冷地居高臨下地看了景宸一眼,繼續向木屋趕去。
藤恩益去救景徽了。——他不會讓景徽死的。
景宸剛松了口氣,突然聽見身後的周琰問:“我是不是你用過的,最得心應手的工具?”
景宸停下腳步,看着周琰,問:“你在說什麽啊?”
到處都是跳躍着的火焰,遙遠的地方,有樹木被火燒焦,“轟”一聲倒塌下來。
周琰又問:“景冬陽失蹤五年,你找過他嗎?”
這個問題他問過景宸幾次,每次景宸都岔開了話題。果然,這次,景宸又沉默了。
——他沒有找過。周琰心中想:他不敢。
“我找過你。”景宸忽然說,“可是晚了,你不認識我。我甚至無法接近你。”
周琰笑了起來,笑話景宸一個又一個的一戳就破的謊言:“連周一秋就是周琰你都不知道。”
火光把一切都打成紅色,樹影不安的跳動。
周琰沉下臉,死死地盯着景宸,問最後一個問題:“景冬陽被送回嚴家,這件事你知道嗎?”
——他知道。他自始至終都是知情的,那次糟糕的行動方案是方梅提出的,征得了所有監護人的同意。因為方梅看見了景冬陽親吻景宸,她就想抛棄十五歲的養子,用查出父親被害的證據幫助警方辦案做誘餌,騙景冬陽回到了嚴家。……可是景宸呢?簽署那份放棄監護關系的聲明的時候,他在想什麽?
——他什麽都知道。他知道景冬陽仇恨嚴家,他知道母親的計劃,他知道行動失敗母親重傷而景冬陽生死未蔔。他什麽都知道,他什麽也沒有做。
“我不知道……”聽見景宸這樣說,他說得很吃力,額上全部是汗,不知是被火烤得,還是心虛,“我以為你找到自己的親人了,所以回他們身邊去了……”
他說謊!從這次找回周一秋起,他就沒有一句話是真的。
周一秋問他為什麽找到自己,他說母親想見他。
……
這裏是深谷,不遠處有沼澤,在意識裏,景冬陽就躲在這樣的地方,不見天日地躲在悔恨和悲傷之中。
方梅比景宸還好一點,她發現事件失控以後,還來找過景冬陽,然而失敗了。她瘋之前,讓景冬陽等景宸來找他。
然而從那之後,景冬陽等了四個月,既沒有等到養母的消息,景宸也沒有去找過他。他以為方梅死了,所以景宸恨他。所以景冬陽消失了,出現了一無所知活潑開朗的周一秋和努力保護着自己在嚴家生存的周琰。
後面景宸說了什麽,周琰一直沒有仔細聽,從恍惚中回過神來,聽見了他最後一句話:“媽媽一直很想你……”
仿佛有看不見的火驟然燃遍了全身,五髒六腑都被燒得劇痛,周琰上前一步,将景宸推撞到一邊樹上,一手掐住他的肩,另一手卡住了他的脖子:“我不是周一秋!不可能永遠被你騙得團團轉!”
擋住了耀眼的光,才真正看清景宸的臉,他臉色蒼白,眼神也不像從前自己每次和他對峙時的那麽冷靜和胸有成竹。——他慌張了。
周琰瞪着他,手上不知不覺的加大了力氣。
景宸一直看着周琰,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臉。喘不過氣來,腦子裏也混亂成了一團漿糊。
突然,周琰松開了手。空氣猛地補充進肺部,景宸幹咳了幾聲,還在暈眩,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你知道,你什麽都知道……你讓他們送走我的……”他聽見周琰說。
景宸擡起頭。
周琰的眼中居然有隐約的水光。
景宸大驚,踉跄上前兩步,想抓住周琰的手,
“我愛你。”周琰說,他面無表情,好像套上了一個鐵面具,再不會有真實的情緒能顯現出來,只有眼淚不住滾落。
“周琰。”景宸喊他的名字。
“我愛你。”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裏卻沒有任何情緒,像一個被已經被遺棄了很久的留聲機,播放着毫無用處的信息。
周琰揮開了他的手,轉身向黑暗的方向走去。
“周琰!”景宸又叫了一聲,追過去,卻聽見“啪”一聲金屬響,一個大號的捕獵夾在荒草中,利齒咬住了他的小腿。這是梁漫城布置了對付怪物的,威力自然不小,景宸仿佛聽見了骨頭開裂的聲音。一陣劇痛,倒在了地上、
周琰的背影越來越遠,似乎不會回來了。
“周琰!”景宸喊道,想起他剛才的神情,又喊了聲,“……冬陽!”
周琰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掃過他腿上的生了鏽的捕獵夾,神情依舊沒有變化,轉過身,繼續向遠處走去。
他再也沒有回頭。
方梅側卧在病床上,眼睛瞪得老大,卻又沒有在看任何東西。她這個樣子,曾經吓哭過療養院裏剛來的小姑娘。
有一縷灰白的發絲落到眼前,她瘦,手腕細得凸出了骨頭的形狀。最小號的病號服都不貼身,像一層塑料紙蓋住了她的身體。
有好幾天沒有看見她的兩個兒子了。她神智不清醒,大多數時間沉浸在自己封閉的世界裏,但偶爾,看兒子的眼神還是有慈愛的光,只有那時候,她身上才有一絲過去那個幹練的女警和母親的影子。
在周一秋失蹤的五年裏,她很少和景宸說話,即使交流,母子的感情也顯得生分。
大概,還是那件事的緣故。
那天,她神思恍惚地回到了家中,景宸站起身迎接她:“媽媽,你回來了。”
餐桌上擺了幾道菜,是景宸做的。她中午買回來的魚被殺好,做成了一道紅燒魚。
看見魚,她又想起了之前看見的那一幕,養子小心翼翼地親吻在沙發上睡着的哥哥。頓時喉中又是一陣不适,想咳嗽,又努力咽了回去。
飯被盛好,放在了桌邊。
她刻意無視了側面的周一秋常坐的位置上擺了碗筷,自己坐下,端起了碗。
景宸看着她,欲言又止,在她對面也坐了下來。
她夾了一塊魚,放進口中。
苦。
“你又把魚膽給弄破了啊?”她心情不好,放下了筷子,“這魚不能吃了!膽有毒!”她端起了魚,打算倒進門口的垃圾簍。
“一秋怎麽還沒回來?”景宸卻問。
“他回學校去了。”方梅回答。——被養母發現了自己心裏的秘密,周一秋羞愧難當,沒臉見方梅和景宸,一個人回學校了。
“哦。”景宸說,默默地低頭,扒了口米飯。
方梅腦中電光火石般地一閃,她問:“你怎麽知道的?”——你怎麽知道我見過一秋?你怎麽知道他和我一起出去的。
景宸擡起頭看他,還來不及說話,方梅恍然大悟:“你什麽都知道。”
——不久前,方梅看見了兩個兒子,她手中買的魚落到了地上,周一秋回頭,看見了掉頭就走的養母,驚慌失措地跟着養母跑了出去。
在她們身後,原本以為熟睡的景宸睜開了眼睛。
“你什麽時候醒的?”方梅問,瞪着兒子。
“他一靠近我,我就醒了,我很警惕。”景宸說。
“那你為什麽還容許他幹這種事!”方梅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喝道。
“他……他沒有錯。”景宸回答。
方梅腦中有電流閃過,接通了所有的疑惑和線索,她靠近了兒子:“你知道,你知道他對你……,”頓了頓,她說,“你喜歡他。”
景宸沒有否認,他擡起眼,看着母親說:“他沒有錯,是我錯了。”
方梅“哐”一下,把手中端的那盤魚掼到了兒子身上。
——不能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時間回到現在,病床上,方梅的四肢蜷縮起來。每次想起生活中後悔的事,從心底長出的荊棘就會慢慢地爬滿全身。
周琰走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景宸心裏知道。
周琰氣大,天天生氣,還特別難哄,最近才找到一點順毛讓他高興的訣竅,但可能以後再也用不上了。
他傷心了。
方才周琰木着臉流淚的樣子,像根刺,深深紮進了心裏。
眼前似乎有點模糊,景宸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居然也已經是淚流滿面。
到底是為什麽,那時候,會讓嚴家人帶走了他?
那天,母親把裝了魚的盤子砸到他的身上,他沒有躲,魚湯把白T恤上染了一片棕色的無規則的圖案。
“他才多大!”母親聲音在發抖,“他才多大啊?你是不是人?你還是人嗎?”
“他的父親犧牲前把他交給我,我怎麽跟他爸爸交代?我怎麽跟你爸爸交代?”母親撲簌簌落下眼淚來,揚手給了兒子一個耳光,“他還未成年!你是人嗎?你畜牲啊?”她反手又給了兒子一掌。
“我沒做什麽!”挨了兩巴掌之後,景宸終于想要争辯。
“是啊!”母親流着淚冷笑起來,“你什麽也沒做,他親你你裝睡。他小,你也不懂事?”
景宸無言以應。
母親站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拿出了箱子,往裏面裝自己的衣服。
“你要去哪裏?”景宸站在門口問。魚湯從他的T恤上不斷滴到地下。
“我不想看見你,”母親說,“我回單位去。”她猛地轉身,回頭看景宸,“別以為我走了,你們可以為所欲為!”
“我沒有這麽想……”景宸無奈地說。
“我會去找一秋的親人,他不可能只有爸媽,我會把他放到真正關心他的人身邊!”母親說,“你離他遠一點,你離他遠一點!”
母親摔門而去。
景宸盯着門口,發了半天呆,回頭看,紅燒魚還在地上,地板髒了一大片。景宸嘆口氣,拿着垃圾簍走過去,收拾地板。那魚只動了一筷子,母親說苦,景宸用手撕了一塊放進嘴裏。不苦,沒有味道。
收拾好地板,景宸想了想,掏出手機,打周一秋和母親的手機都沒有人接。又撥打了周一秋寝室的電話。
“喂?找誰?”電話那邊是個毛毛躁躁的少年的聲音。
“請問周一秋在寝室嗎?”
“啊?是一秋的哥哥嗎?他回寝室了,等等我幫你喊他。”
又等了一會兒,再次響起在電話裏的,還是那個少年的聲音:“對不起啊,一秋的哥哥,一秋睡着了,我們喊不醒他。”
“沒事沒事,他回寝室了就好。”
“他才不會亂跑呢,他可戀家了,我們放半天假他都要趕回家,”電話那邊的少年哈哈大笑,“我們都說他戀家的人沒出息……”
景冬陽喜歡家,喜歡養母喜歡他。
他們怎麽會把他送走了……
火舌慢慢地靠近這邊,因為捕獵夾,景宸寸步難行,這裏屏蔽電子信號,他無法求援。他也沒有求援的打算,看着烏鴉呼啦啦飛上天空,遠處樹木不斷地倒塌。
“哥!”
好像是幻覺,景宸擡起頭,只見周一秋從叢林中沖了過來。
周一秋沖到景宸身邊,看他腿上的傷,又看他的臉,蹲下身,用力掰捕獵夾,口中不停安慰道:“沒事……沒事,別怕,我來幫你了。”
他用力把捕獵夾的兩邊的齒拉開了一條縫,景宸疼出了一頭汗,才把腿從齒縫中移開。
“我背你走!”周一秋說,扶景宸站起來。
景宸抓住他的手:“你怎麽來了?”
“周琰給我打電話,說我不快點,就等着給你收屍吧!”周一秋說,看起來還有點小生氣,跟景宸告狀,“我急着問他發生什麽事了,他還跟我發脾氣!”
他突然看見了景宸脖子上被掐過的淤痕,大怒:“誰幹的?周琰嗎?我去幫你打他!”
平常,聽見周一秋的蠢話,景宸只會暗地心裏好笑,此時,卻更忍不住眼淚,他抓住周一秋,說:“不是他的錯,我對不起你……”
“啊?”周一秋一怔,飛快地說,“沒關系。”
“你聽我說,”景宸說,“我讓你陷進了龍潭虎穴,卻又好幾年束手無策,知道你危險,一直沒辦法救你……”
“沒關系沒關系。”周一秋說,他什麽也不知道,可是他原諒一切,即使他知道,他也會原諒的。他是最天真的人格,也是最善良一個。
——景冬陽和周琰都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兩個走了,留下周一秋,在景宸身邊。
周一秋轉身背起景宸,帶他向沒被火焰吞沒的地方走。感覺上,還不斷有滾燙的液體落到自己的脖頸。
為什麽他要哭呢?周一秋不解,但是景宸不說,他就不會追問。
“別難過,”周一秋說,“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真~情~像~”
景宸忍不住笑出來。
“呃……”周一秋忐忑,小心翼翼地問,“還是很難聽嘛?我還偷偷練過了……”
“不,好聽。”景宸說。
被誇獎,周一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你睡會吧,醒的時候就已經安全了,放心,我哪裏也不會去,一直在這裏。”
景宸看着他的背影,眼前出現了景冬陽和周琰的面容,視線再度模糊。
“你喜不喜歡我呀?”周一秋忽然問。
“喜歡。”
“我就說嘛!”周一秋很高興,像是顧及到景宸才沒跳起來,“周琰還罵我自作多情。我就說你怎麽可能不喜歡我。”
“特別喜歡……大家都知道。”景宸說。
“那我要請他們吃飯啊!”周一秋開心地說。
案卷4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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