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天色昏沉。
景宸離開了地下室,深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鮮空氣。地下的空氣太沉重,逼得人喘不過氣來,回到地面,才有活着的感覺。
起風了,風聲呼嘯着穿過叢林,寒意鑽進皮膚。
景宸逗留了一會兒,想到周琰,怕他不聽自己的話沒有及時帶千年蟲離開,于是向千年蟲的小屋走去。
才走幾步,迎面走來了景徽。
景徽看見他,微微一愣,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和他擦肩而過。
“徽哥!”景宸回過頭,看景徽的背影,“你跟我回去吧。”
景徽停下了腳步,卻沒有轉身,背向着堂弟。
“回來吧。”景宸又說了一遍。
景徽一動不動,風吹過他的衣擺,良久,他清晰地說:“看見我媽媽,別告訴她我還活着。”
“她很難過,背着人的時候都在哭。”
景徽又沉默了一會兒:“就當我早就死了吧。”
景宸不再說話,嘆了口氣。
突然,遠處木屋的方向傳來了一聲槍響。
“怎麽了?”景宸吃了一驚,下意識就往那邊走,被景徽攔住了。
景徽也是一臉迷茫,很快,那邊又傳來了一陣密集的槍聲,叢林中的烏鴉被驚奇,撲啦啦飛了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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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對視一眼,景徽按住景宸的手:“走!這裏的事交給我處理。”
景宸想推開他。景徽繼續說:“沒到警察總攻的時候,現在槍響,肯定是梁家內讧,你想去當炮灰嗎?死得不明不白,讓你母親也和我媽一樣哭瞎眼睛?”
他不知道景宸的母親早已病入膏肓。
但景宸聽了進去,慢慢放下了手。
“走!”景徽又推了他一把,“多去看看我媽。”
景宸看了他一眼,加快腳步,沖進了密林中。
片刻之前。
梁覺衡,一個人,和他們,或是它們,在地下室中。
那個警察說他們再也不會變成人了,梁覺衡不信,嗤之以鼻。年輕人總是自以為是。
他看下面的蟲子,他認識他們每一個,有的是之前就認識,有的是變成蟲子之後才認識。
——那個警察說,他們早就死了,現在看見的,是吃了他們的它們。
放屁!!!
梁覺衡惱怒地想,他們是人,不管外表變成什麽樣子,他們都是人!
他突然有了一個瘋狂的念頭,他彎下腰,把拐棍放在一邊,沿着坑壁,慢慢地滑到了地坑中。
怪物們感受到了有其他生物進入了他們的地盤,紛紛擡起頭,轉向了梁覺衡這邊。一時卻都沒有動作。
——看吧,他們認識我。
其中一個怪物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向梁覺衡一步步逼近。
——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梁覺衡在即将獲救的洞口,一個怪物守在那裏,擋住了他求生的通道。
梁覺衡認識這個怪物,是當年洞穴的十七人之一,隔壁物理系的老夏。
——你認識我,你不會傷害我……
怪物走到梁覺衡近前,口器、複眼湊近了梁覺衡的臉。
——我想救你們……
怪物舉起了捕捉足,從梁覺衡的右胸一直穿透了後背。
“啊!”只要不打到後腦的蝴蝶,梁覺衡是不會死的,但疼痛依舊存在,他慘叫了一聲。
更多怪獸起身,朝梁覺衡圍了過來。
——你是老夏,我們是朋友,我這麽多年,一直想要救你……
那個怪獸拔出捕捉足,馬上第二下又要追了過來。
——“蟲卵寄居在人體內,一遇到時機,便孵化成巨大的蟲子吃了原本的人類。”耳邊仿佛突然聽見了剛才那個警察的話。
——它并不是老夏,可能是吃了老夏軀體的怪物……
捕捉足第二下釘在梁覺衡腿上,鮮血一下湧了出來,怪物把口器靠近了梁覺衡的頭,似乎是想一下子把他的頭咬下來。
梁覺衡忍着痛,拔出了槍,對地開了一槍。
槍聲驚動了內外,怪物們全部不安地騷動了起來,外面的保镖們也一擁而入。
“梁先生!”保镖們大驚。
怪物們一起發出嘶嘶的聲響,狹小的地下室似乎馬上就會變成怪物橫行的地獄。
“等等!別開槍!”梁覺衡眼角看見保镖們已經舉起了機槍,急忙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一連串槍聲響起,那個怪物的頭部,被轟得稀爛,綠色和黃褐的濃稠液體濺到他的臉上。
——他死了,它死了。不管它是不是老夏,他都死了。
其他的怪物這時莫名地安靜了下來。四個保镖全副武裝地下來,把受傷的梁覺衡擡出了蟲坑外。
恍恍惚惚間,梁覺衡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山洞。他又看見了年輕時候的嚴雁聲和何曉懿。
“覺衡,你怎麽回來了?”嚴雁聲問。
——不要說話!快跑!快跑啊!梁覺衡焦急地想,但是和當年的他一樣,說不出話來。
“你受傷了?”嚴雁聲問,讓昏迷的何曉懿靠着洞壁,自己站起來,想攙扶梁覺衡。
——當年,蝴蝶就在這個時候,侵入了嚴雁聲和何曉懿的大腦。
沉浸在當年的幻覺中,梁覺衡幾乎已經聽見了蝴蝶在背後沙沙的聲響。
他焦急萬分,忽然覺得手中有什麽東西,是一把槍。——他剛剛用它引來了保镖們,殺死了小夏。
心念一動,他舉起槍,對嚴雁聲的腦袋就開了一槍。嚴雁聲應聲而倒,他又把槍口對準了何曉懿。
——“砰!”
亦真亦幻的夢境中,嚴雁聲和何曉懿微笑地看着他,輕聲說:“謝謝!”
“梁先生!梁先生!!”
他從美好的夢境中醒來,發現他還在地下室裏,保镖在他身邊。
“您昏過去了幾分鐘,已經去請醫生了,他很快就到。”保镖說。
原來就幾分鐘嗎?他看看自己胸口和腿上猙獰的傷口,眼前又出現了方才夢境中嚴雁聲和何曉懿的笑臉。
——“把它們……統統殺掉吧。”梁覺衡說。
火光在槍口交織成片,槍聲如同悶雷,震耳欲聾。與之相反,地下的怪物們卻是安靜的,毫無掙紮便走向了死亡。
梁覺衡看了兩眼就背過身去,慢慢地走到地下室另一邊,在一張矮凳上坐了下來。
——他喘不過氣來。
火藥和其他難聞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硝煙彌漫到半空,像地獄一般。
梁覺衡茫然地看着前方。這麽多年了,從三十年前起,他想救人,他想救他們,為此,他做了很多事。現在他下令殺了他們。腳下的路,突然迷茫了起來。
後腦“突突”的疼痛,好像蝴蝶在裏面翻攪,大概是它們生氣了,在用疼痛來懲罰他。他可能馬上就要變成蟲子了,——也說不定,或許就跟那個警察說的一樣,馬上就要有能一瞬間長大的蟲子來吞食他了。
他不想變成蟲子,他應該來做些什麽,讓情況不至于惡化……
不遠處,有個年輕人從入口跳了下來,焦急地沖到了蟲坑邊,那是“次輔”,近年來,他最信任的手下。
梁覺衡老了,次輔雖然和他沒有親緣關系,但是是最像他的人。梁覺衡好像聽說過,次輔認識的人變成了蟲子,所以次輔背叛了過往所有的一切,臣服梁家,想做的,只是找回他的親人和朋友。
梁覺衡想過,如果自己死了,那些變成蟲子的老朋友唯一的依仗就是次輔了。
只是,方才他命令殺了所有的蟲子。他心裏不好受,大概次輔看到這樣的情景也不會好受的,他撐着椅面,站起了身,想走過去,安慰一下年輕人,拍一拍他的肩膀。
“次輔……”他說。
聽見梁覺衡的聲音,次輔轉過頭,看着他。
次輔的眼裏,有着毫不掩飾的滔天恨意。
梁覺衡一驚,好像有什麽東西,被他忽略很久了。——次輔在梁家好幾年了,一直安靜、聽話、能幹、忠實。和藤恩益的關系是一團亂麻。一個人的時候經常來看望地下的蟲子。除此之外,所有人都不了解他。
“我叫景徽。”次輔注視着梁覺衡,清晰地說。
梁覺衡注意到景徽手裏的槍已經遲了,“砰”一聲響,一團黑影、或是旋風直鑽進他的前額,好像有風呼呼地灌了進來,子彈穿過顱骨,攪碎了蝴蝶,然後轟然炸開。
人腦袋中了子彈,未必會馬上就死,梁覺衡後退幾步,撞到了鐵欄杆上,倚着牆,慢慢地滑坐下去。他的保镖們也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猶豫了一下,才又調轉槍口,對着景徽。
景徽手上的槍小,動作反而更快。
梁覺衡看着景徽一一擊中保镖們的頭部,他自己也中了幾槍。
半分鐘後,保镖們都已倒在了地上,景徽也受傷了,但是沒有傷到頭,他還活着。
梁覺衡也還活着,他看着一身是血的景徽笑,氣聲說:“你爸爸一定是個警察,不然怎麽會給你起這個名字。”
景徽回頭看了看地下,好像眼眶紅了。
梁覺衡明白了些什麽,嘆着氣說:“對不起啊……”
景徽說:“你救不了任何人。”
梁覺衡眼前漸漸模糊,長長的黑暗的路,終于走到盡頭了:“我曾經有機會的……”
——他是個壞人,幹了很多錯事。
他只有過一次選擇的機會。
——還是三十年前,蝴蝶入侵了他的大腦,他在洞口醒來。
山洞外依稀有人的聲音。可是有古怪的文字,和恐怖的蝴蝶在他的周圍,催促他向山洞深處回頭。
好像有無數未來的畫面從梁覺衡腦中閃過,蒼老的譚教授,變成蟲子的周隽雲,自殺的何曉懿,隐居的嚴雁聲,一一出現在他面前,又一一消失。
梁覺衡的腦子猛地清醒過來,他張開手,胡亂在面前舞,想推開看不見的蝴蝶,也擺脫掉腦子裏惡魔的符號。
精疲力竭的手腳再次有了力氣,他沖到山洞口,刺目的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遠處是沒有參加探險隊的同伴,還有救援的人群。他大叫着:“地下有蝴蝶!它們會控制人!你們要小心!要小心啊!”
頭顱裏,傳來了什麽怪物憤怒地吼叫聲,劇痛從四肢八骸傳來,有什麽東西在啃噬他的血肉。
——他要變成蟲子了,他要死了。這曾經是他最害怕的事情,但此時好像成為了一種解脫。
——如果他那時候,就把消息傳遞給了地上的人,該多好。變成蟲子也無所謂。也許何曉懿和嚴雁聲還有獲救的可能。
他回過頭,幻覺中,探險隊的所有人都站在他的身後。
——老家夥們,又要見面啦。
梁覺衡死了。
景徽走近确認了一下,才無力地跌倒在地。
梁覺衡灰色的眼珠,居然還帶着些許笑意。
外面傳來隆隆地爆炸聲。大概是這裏的異動驚動了地上的人,可能是警方提前開始了攻擊,也可能是緊張的梁家人慌忙先觸動了機關。
蟲坑中也蹿起了沖天的火光。——他們還是畏懼地下的蟲子的,居然在地下室也放置了燃燒的機關。
景徽受了傷,無法離開地下室。他會被火燒死,或是被煙嗆死。
——我都做了些什麽啊?他想,父親死了,他開始回憶自己近年來所做的一切。
想到這些,他平靜了下來,方才看見父親死亡一瞬間湧上腦子的熱血開始漸漸平緩,他平靜地回顧着人生,覺得自己死有餘辜。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沖到了他的面前,焦急地抓住他的手。
是藤恩益。
景徽笑了起來,他一直覺得嚴家三兄弟,還有周琰,都不是藤恩益的對手。果然藤恩益從嚴家的陷阱裏順利逃脫了。
藤恩益臉上有傷,一道長長的傷痕從右額一直拉到左邊的臉頰,不知道嚴可昱做了什麽,那傷似乎好不了了。
——不要臉,鬥不過就鬥不過,破了藤恩益的相算什麽英雄好漢!
藤恩益滿臉驚慌,看他的槍傷,左右尋找藥物和繃帶。
景徽拍了拍他的手。
藤恩益平靜下來,低着頭,拉開他的衣服,想給他包紮傷口。
“我腦子裏有蝴蝶。”景徽說。
藤恩益擡頭看了看他,他一向少言寡語:“我也是。”
景徽啞然失笑,又說:“我會變成蟲子。”
“我知道。”
這下,反而是景徽無言以對了。他沉默良久,說:“我覺得,還是死了好。”
藤恩益低着頭,很長時間之後,他說:“我會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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