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景徽離開後三天,藤恩益在醫院中醒來。

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白茫茫,有個人探身過來看他的臉。

輪廓很像景徽,藤恩益想伸出手,摸他的臉,只聽見一串金屬撞擊的聲音,低頭看,他的兩只手被特制的手铐鎖在了病床邊沿的金屬杆上。刺耳的聲音讓他立刻從剛醒來的迷懵中清醒過來,再看那個人,并不是景徽,是景徽的堂弟景宸。

“你醒了?”景宸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擡頭看看上方挂着的點滴瓶,“嚴可昌沒有告訴我們對你到底使用了哪種神經毒素,所以只好讓醫生摸索着給你用藥了。感覺好點了嗎?”

藤恩益冷冷地看着景宸,沒有說話。

他的手上插着針頭,身上的傷也被好好的包紮了起來。

他在一個單人病房中,和普通病房不同的是窗戶外釘着鐵網,病房門開閉時,能看見門口有看守站崗的人。

“景徽把你交給我,希望我能幫助你。”景宸說。

聽到景徽的名字,藤恩益的眼神似乎轉了下。

“他去幹他應該幹的事了,你受了傷,在他身邊也幫不了他。”景宸說,也不管藤恩益有沒有在聽他的話。

“你先養好傷,等你出院了,我要送你去警局,接受調查,也許會進監獄。”

藤恩益依舊不說話,但是相比一直張牙舞爪的周琰來說,藤恩益已經算是景宸見過的好對付的小朋友了。他受了傷,躺在病床上,容顏清瘦,手腳還都被束縛,像是已經被拔掉了獠牙和利爪的小野獸。

景宸想起了周琰,心中一痛,發了會兒呆,回過神來,看藤恩益還在望着窗外的天空,安慰道:“他會來看你,你好好養傷。”

這一瓶點滴已經快注射完,景宸站起身,按鈴喊來了護士,在旁邊看着護士給藤恩益換瓶點滴,他也從門邊的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外套,準備離開。走到門口,他回過身,看着藤恩益,說:“配合治療,只有活着,才能再見到他。”

走出病房,他在醫院的走廊上,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病人從他身邊走過,他的臉色黯淡下來。——這段時間以來,确切的說,自從得知梁漫城已經從沼澤下逃脫以來,時常有不知名的焦慮纏繞在他的心頭。無論是景冬陽,還是遠在西南的江夏,還有再次杳無音訊的景徽,好像他們都在不知名的巨大危險中,而他卻抓不住頭緒,好像無論怎麽努力,也只有眼睜睜地看着他們一步步走進黑暗。

忽地腳下一個踉跄,他差點摔倒,被旁邊經過的一個醫生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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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事吧?”那醫生問。

“沒事……謝謝。”

那醫生看看景宸的眼睛,說:“先生,你需要休息。”

“嗯?……哦,我知道了,謝謝。”景宸掙開醫生的手,向醫院外面走去,那醫生站在後面搖頭,好像很不滿這個人對自己身體的不在意。

景宸走出醫院,他的車停在不遠的樹下,景冬陽在車中。

即便這個人心惶惶的時候,路邊依舊有賣氫氣球的小販和穿着病號服的小姑娘,由父母陪着,在人行道上玩耍。

景宸一步步走向景冬陽。他的身後,小販笑着遞給小姑娘一只氣球,小姑娘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卻沒有抓住那根細細的線,氫氣球從她手指尖溜走,小販和她的父母想抓,也沒有抓住。氣球飄飄忽忽地升上了天空,被風一卷,向遠方的雲間飄去。

景冬陽在駕駛座上睡着了,他皺着眉,像是在做什麽不開心的夢,前窗倒映了頭頂的樹影,重重疊疊的樹葉,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景冬陽的眼下突然出現了一道深色的陰影,原本只是一道淤青的痕跡,很快變成了黑色,像是突然長出了堅硬的鱗片。

“冬陽!”景宸一驚,連忙用手叩車窗,發出聲響。

景冬陽慢慢睜開眼睛。他的眼球原本是全黑色的,眨了一下,才變回平常的樣子。

“回來了?”景冬陽仿佛沒有察覺到異樣,看着景宸笑,打開了車門保險。

景宸默默地在副駕駛坐下,景冬陽發動了汽車。

駛出了一會兒,景冬陽沒話找話,說:“他沒事吧?”

景宸知道他說的是藤恩益,還思忖了一下:“應該死不了。”

“那就好。”藤恩益是周琰的生死仇敵,景冬陽居然沒有一點同仇敵忾的情誼。景冬陽又問:“他會進監獄嗎?”

“會。……或者跟嚴可昱一樣。”和嚴可昱一樣,由藥物控制,一直在深度昏迷中。

景冬陽沒有繼續說話,大約是兔死狐悲。

景宸轉過頭看看他的臉,看他握着方向盤的手背上的陽光,指甲下黑色的紋路:“冬陽……”

“嗯?”

“……你好好休息吧。”

景宸此時已經知道了,周隽雲的死是周一秋三個人格的死穴,無論他們中的哪個,只要憶起周隽雲被殘害的一幕,都将永遠無法再聽命于山洞下的生物。他們會變成怪物。只是景冬陽的意志力強,能堅持的更久一些。

景冬陽怔了一會,輕輕說:“我只是想再陪陪你。”

到了警局樓下,景冬陽停下車,然後從駕駛室跑出來,到景宸面前,把車鑰匙遞給了他。

“我……我确實得走了。”他說。

——他确實要撐到極限了。

“一秋會陪着你,”景冬陽說,“他已經忘記了……如果再遇到這種情況,我還會出來幫他。”

“你怎麽控制自己不變成蟲子的?”景宸突然問。

“轉移注意力?一遍遍的讀一些枯燥的書?做運動?跑步?摔跤?打打拳擊?想一想別的事情?……”景冬陽突然停住了,——他十五歲的時候,為了不讓自己變成蟲子,一遍遍地想着景宸的名字。

他看着景宸的神色,自己也慢慢地紅了眼圈:“一秋會陪着你,……他已經忘記了……沒有危險了,再遇到這種情況,我還會出來幫他。”

“我也想你,”景宸低着頭說,“覺得輕松的時候,多來看看我和媽媽。”

“嗯,”景冬陽點頭,“我這就去看看她,我多和她說說話,她一定能認出我來的。你別送我……我自己去醫院……你什麽時候下班?我給一秋留字條讓他來接你……”

景冬陽執意要求自己離開,景宸看着他上了出租車,從車裏向自己揮手。

等到出租車轉過街角,又過了許久,他才轉過身。

有個年輕的小同事在門口等他:“景副指揮,陳指揮讓你馬上去他辦公室找他。”

景宸走進陳指揮的辦公室,看見陳指揮正站在窗前,拿着一份文件,對着陽光上上下下的看。

“陳指揮怎麽了?”景宸站在門口問。

“怪事年年有。”陳指揮說了上半截,接下來也不多說,将手中的文件丢到桌上。

景宸接過來看,裏面是幾張邊境的監視視頻截圖,日期分別是一周之前和三天前,模糊的畫面中,有兩個人影格外熟悉。

——魏萊,當年洞穴七人之一,一周前,從西北關口入境。

——卡西亞,當年洞穴七人之一,三天前,從南方關口入境。

“他們兩個出現了?”景宸放下資料。

“是的,銷聲匿跡十幾年,這個時候突然回來了。你說,他們在計劃什麽?”

“和我們在西南的行動有關?”

“我們分析也是……山洞裏的那些東西,它們察覺到危險了,所以把這兩個人召回來。”

“那查理斯南呢?”

“沒出現,已經請邊境各大海關加強監視,”陳指揮說,“……這麽多年了,也許他已經死了?不至于留在國內的死幹淨了,三個去了國外都好好的。”

但景宸和他自己都覺得不可能。

“得抓緊時間提審嚴家人,”陳指揮說,“西南那邊不能再拖了,得知他們兩個到了過年,西南肯定要馬上行動,嚴可卓和嚴可昌的嘴還那麽緊,後面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嚴可卓坐在審訊室中,頭頂的強光照在他的臉上,時間久了,看東西都有點恍惚。

門打開,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的精神立刻提高了警備,眯起眼睛看了會兒,認出了來人,挖苦地笑道:“怎麽讓你來了?一秋知道嗎?你的警察兄弟們,知道我們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嗎?”

景宸沒有搭理他拐彎抹角的諷刺,走到他對面,坐了下來,看着他的眼睛,合上了面前的資料,放松地靠到了椅子背上:“我們聊聊吧,你還記得你的母親嗎?”

嚴可卓臉上的冷笑僵硬了片刻。

他的母親,——何曉懿,是當年洞穴事件七名幸存者中,第二個死亡的人。同一年,周隽雲遇難,何曉懿自殺。

“她自殺好多年了,給我們家族的發展開了個好頭,若幹年後,我們不争氣的兒孫可以把我們家的房子改造成一個鬼宅發展旅游業,能騙不少傻瓜的錢。”

“你果然是生意人的頭腦,”景宸說了一句,聽不出是真心的誇贊還是嘲諷,“她當年的遺囑把所有的財産都留給了你,希望你脫離嚴家,你為什麽沒有照她說的做?”

“我連她長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了。”嚴可卓啞然失笑,“她死前把自己所有的照片都一把火燒掉了,葬禮上都找不到照片。”

“我這裏倒是找到一份當年的影像資料,”景宸從手邊的資料袋裏掏出一個小的錄影帶,陳舊不堪,側面标簽上用圓珠筆寫着“6月16日”的字樣,“你要看看嗎?”

嚴可卓許久不說話,但他沒有拒絕,景宸就當他同意了。景宸招招手,有人從外面搬進來一套老式的錄像機,還有一塊淘汰多年的投影幕布。

讀取膠帶發出沙沙的聲音。黑屏過後,畫面開始。

最早出現的,是熒幕右下方的日期,時間:20XX-06-1622:13。

——是三十年前,石西大學探險隊出發前往地下洞穴的前一天。

那天深夜,興奮的年輕人們在宿營地點起了篝火,圍着篝火,烤着肉,吃着幹糧,聊起了天。

拍攝人的技術看起來不怎麽樣,搖搖晃晃的,一個接一個拍同伴被篝火映紅的臉,大家笑着,談着,讨論着明天的科研探險,憧憬着發現的成果。

忽然,屏幕中安靜下來,有隐約的音樂聲傳來。鏡頭和其他人一起循聲望去……

人群邊緣的一塊石頭上,年輕時候的嚴雁聲坐在那裏,低頭看着何曉懿,輕輕地撥動了琴弦。

“系花要唱歌了!”年輕時候的梁覺衡,圓圓的臉,帶頭鼓掌起哄道。

嚴家三兄弟的母親,何曉懿當年不到二十歲,嬌豔得像一朵花。她坐在嚴雁聲身邊,稍矮一級的石頭上,兩只胳膊放在男友腿上,仰着頭,和他目光對視。

前奏過後,她和着吉他聲,輕聲唱起歌來。

嚴可卓盯着屏幕上許久未見的母親的臉,似乎又聽見了年少時,母親給他和嚴可昌讀故事時候的聲音。

何曉懿在唱一首老歌,歌聲悠揚悅耳,在靜寂的深夜,像是山間緩緩吹過的清風。

“開始終結總是無變改,天邊的你消逝在白雲外……”

——怎麽會唱這首歌?嚴可卓心裏想,好聽是好聽,就是太悲了……

果然,當時,也有人這麽覺得。

何曉懿一首唱完,大家鼓掌叫好,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大聲活躍氣氛說:“系花已經抛玉引磚了,接下來我們一起來唱首歌吧!”

衆人紛紛捧場。

“嚴雁聲!”那個健壯的年輕人轉頭對嚴雁聲說,“你來決定,這次我們合唱首歡快的!”

——嚴家三兄弟中,嚴可卓和年輕時候的嚴雁聲長得最像,容貌像,溫柔時候的神态也像。

嚴雁聲低頭看了看戀人,又撥動了琴弦。

才幾個音,大家就都聽出了他在彈什麽,發出了歡呼聲。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懷想,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

歌聲裏,嚴雁聲和何曉懿這對校園戀人微笑着對視。

梁覺衡跳到衆人面前,搞怪地做着指揮的樣子。

沉默寡言的周隽雲一直沒有說話,坐在角落裏,看着同伴們,露出笑容。

視頻結束了。再過幾個小時,他們中的17個人,就會踏上前往洞穴探險的路。

嚴可卓看着又變成一片空白的幕布,很久很久,低笑了一聲,說:“這一夜過後,多少家破人亡。”

——何曉懿死後燒掉了自己所有的照片,這次他隔了很多年後,再次看見了媽媽的臉。

——他已經成為了母親最不希望他成為的那種人。

他疲倦地閉上了眼睛,似乎卸下了所有的僞裝:“你想知道什麽?”

“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我小心地問,你也盡量小心翼翼地回答。如果不能說的,可以沉默,我會明白你的意思。”

嚴可卓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第一,什麽叫蟲床?需要什麽條件。”

嚴可卓臉上黯了黯,過了片刻,說:“把蟲繭放到人身上,然後蟲咬噬着人的血肉長大,長成透明蝶。”

“活人?”

“對。”

“什麽人都可以?”

“女人,或是22歲以下的男人。好像20歲以下的女性會更快一些……我不喜歡研究這個,我父親研究了,但是他死前,把他的全部研究檔案都燒了。”

——22歲。

——“下面有什麽舅舅和昱哥都不讓我去看,說要到了22歲才可以。”周一秋曾經納悶地說。

——“如果說,他把周琰當成自己養的可以幫他幹壞事的狗;那麽周一秋,就是養着待宰待吃的豬吧。”嚴可昌曾經隐晦的提醒景宸。

周一秋,曾經是嚴雁聲預備好的蟲床。——也許正是察覺到了這一點,才最終出現了可以保護自己的周琰。

“必須需要蟲床嗎?”景宸握緊了拳頭,繼續問。

“當然,必須得是鮮活的血肉,據說會讓人生不如死,連植物人都會痛醒過來。後來他們怕蟲床在透明蝶培育出來前就痛死了,會做一些準備工作,先注射一些讓人感覺遲緩的藥。”

——嚴可昌差點成了蟲床。那夜景宸潛伏入水塔時,看見他被束縛在病床上,有藥物注射入他的體內,他不時痙攣,咳出血來。

“十幾年,你們綁架了多少人?才得出這樣的結果。”景宸問,他知道那是嚴雁聲幹的事情,和他的兒子們無關,可是有很多失蹤的人,他們死前,承受難以想象的痛楚。

“我父親負責養透明蝶,至于蟲床,一直是梁家人提供的,梁漫城?”嚴可卓說。

——因為蟲床這個實驗品一直是梁家人提供的,所以當時,嚴可卓為了救被當成了蟲床的弟弟嚴可昌,闖入了梁家,向梁漫城求助。

“最後一批哺育出透明蝶是什麽時候?”景宸問。

“12年前,我母親自……過世了以後,我父親就對培育透明蝶失去了興趣,即使5年前你的母親燒掉了已有的透明蝶,他也沒有培育新的意思。”他古怪地笑了笑,“大概是因為……我滿22了吧。”

——景宸突然明白了:嚴可卓一直不讨父親喜歡。而嚴雁聲和梁覺衡在何曉懿死前很久就已經面和心不合了,失去了梁家提供的蟲床,嚴雁聲制作蟲床的第一目标,并不是周一秋或者嚴可昌,而是他的二兒子嚴可卓。

“第二個問題,那些透明蝶,它們是什麽?”景宸轉移了話題。

“譚天方教授不是早就告訴你們了嗎?外星人。”

“我想知道它們從哪裏來的?”

“你剛才給我看的錄像……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三十年多前了……确切的說,是三十二年前的六月十七日。”

“哦……那它們來到地球上,應該有三十三年,”嚴可卓說,“三十三年前的一月,你們查查氣候新聞,連續四天的流星雨,因為不是一般出現流星雨的日子,當年還被當成奇聞報道過。它們應該那時候來地球的吧。”

“它們是什麽?”

“我怎麽知道?外星人?病毒?鬼?我父親花了半輩子都沒想明白,我又怎麽知道它們是什麽?”

景宸不再開口,等他說完。

“在南美的熱帶雨林裏生存了大半年之後,有一天,它們随着人類的活動,或是氣候,或是某種我們不知道的方式,到了中國,到了西南某個山洞下面,織好了蛛網,等着一年後一群傻瓜闖進來,把命葬在這裏。”

“它們在南美……在哪個國家?”

嚴可卓不說話,側過了頭,脖子上有青筋凸起。

景宸從抽屜中掏出一個藥盒,推到嚴可卓面前:“唐醫生的藥。”

嚴可卓也不多問,抓起藥盒,不用水,把裏面的藥丸全部吞咽下去,臉色略微和緩了點,說:“阿圭南。”

景宸抓過嚴可卓的手,感覺他的脈搏跳動得非常快。

“我沒有什麽想知道的了。”其實還有很多未知想要了解,但是景宸站起身,看着嚴可卓的臉,問,“你想不想見見你大哥?”

嚴可昱現在在醫院中,昏迷不醒,但他也不會變成怪物。景宸側面地在問嚴可卓,需要不需要同樣的幫助。也許日後,他們會找到解決透明蝶的辦法。

嚴可卓低頭想了很久,說:“不用了……我更想見媽媽。”

“醫生會幫助你,”景宸說,頓了頓,他知道嚴可卓想要自殺,把話挑明了說,“還有我們會幫助你。”

“沒用的,”嚴可卓笑着說,“不然趁我還沒死,你把我的頭砍下來,做做研究,或許能知道怎麽把那玩意取出來,或許能救救我家老三。讓他不至于像老大……也不至于像我。”

“對,你想想嚴可昌,以後他要怎麽活下去?”

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聽見了嚴可卓的聲音。

“其實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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