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四爺
邬思道說是要蹭吃蹭喝一陣,也不過玩笑話,宋荦辦完事兒便連夜回了蘇州。
偶然聽林如海說起,越過年聖上要南巡,這邊各州府都在準備了。
皇帝南巡,都是大事,難怪下面官員緊張着。
怕是那宋荦來,就是為了商議此事。
不過轉眼,便已經到了十一月十五,乃是赴鹽商宋清那宜春園賞梅之約的日子。
林如海知道賈敏的事兒,後來也叫人查清楚了,林如海不該對這宋清有什麽好感。一路來,林钰只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以前赴宴時候的場景依稀浮現,然則繁華過眼,轉瞬雲煙。
林如海下了轎子之後,站在門口,提點過他萬事小心,也莫跟宋清這等小人親近了。
之前那為賈敏看病的大夫,是半路上換的,還有宋清從中作梗。
醫病一事,動辄關系到性命之安危,不可馬虎,可如今賈敏醫病竟然出來這麽個大夫,糟心得厲害。
最初為賈敏治病的乃是杏林聖手鄭旭,可半路上這鄭旭被宋清府裏強行請走,說要醫個急病,結果一走便是好幾天。賈敏的病前些天還好好的,可這兩日可說是驟然惡化,來勢洶洶,一時之間哪裏顧得上再去找鄭旭?原本說好了一直請鄭旭來,請不來鄭旭也不能不治病,于是才請了同在回生堂的坐館大夫——也就是林钰前些日碰見的庸醫。
這庸醫名為徐璆,查過之後才知道,原不過是蘇州來的一個赤腳大夫。
這樣一名庸醫如何能進入回生堂?
林如海那邊再查,專尋了人去問,才知道這徐璆在初來揚州的時候,竟然還大出過風頭。
那時候還是夏末,那城牆根兒下橫着一卷草席,裏面有個沒了氣兒的九歲左右的姑娘。衆人見了自然說去報官,平白說這城牆根兒下死了人,可不是什麽小事。這時候徐璆從旁邊走出來,說讓他看看。原本這庸醫只是想要出出風頭,他在蘇州的時候協助過仵作辦事,有幾分經驗。
說來也怪,這被卷在草席裏的女孩生得瘦削,身子早就冷透了,左眼眼角旁邊有一塊疤,破了相,難看得很。眼看着是死了的,可也不知道徐璆怎麽做的,那女娃竟然直接從地上坐了起來,可把當時的人給吓了個半死。
死而複生之事,忽然就這麽發生在了衆人的面前,後面事情怎麽發展,林钰是不清楚的。
不過這徐璆會忽悠,也不知道怎麽說了個天花亂墜,将自己誇得天上僅有,地上絕無的,便進了那回生堂了。
後來才有賈敏倒黴,遇見這麽個大夫。
賈敏病情也不是能拖的,延請鄭旭不至,這才換了人。林府管家多次去宋清府上衆人,卻被以各種借口拒絕,沒個結果。後來才換了一家醫館的大夫……
旁人都急,只有賈敏不動聲色,說是命,逃不過。
從賈敏此事開始,林如海便不可能真與這宋清善了。
即便鹽商勢大,無鹽不成,可終究林如海是個官,明年又有南巡,林如海現在不動聲色,回頭怎麽做卻是不知。
冬日裏,賞梅是一件雅事,鹽商們有錢了之後就愛附庸風雅,倒請了不少的士子來。
林钰陪着林如海過府,報門的喊一聲“兩淮巡鹽禦史林老爺到”,裏面便都為之側目了。
宋清是個滿臉含笑、小眼睛濃眉毛的中年男人,本來在堂上招待賓客,一聽見說林如海來了,立刻迎上來,“林大人肯賞光,當真是要蓬荜生輝了,這一位是林大人公子吧?快請進,請進。”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林如海帶笑與他一拱手,林钰也跟着做,說話間便已經進了這精致細巧的大園子裏。
林钰是青袍玉帶,腰上配了枚玉玦,一看便是文質彬彬,溫雅至極,知是那書香門第出來的。宴席上已經來了不少的人,林如海在一處,卻叫林钰去外面坐。
這種時候,鹽商們要跟官員們聯絡聯絡,自然打發他們小輩走。
林钰走時候聽見一人提起“南巡”,便知道這些人聚會到底是要說什麽了。
他出來到廳裏坐下,同桌還沒別人,林如海來得算是早的。
沒一會兒,他便瞧見了一個半熟的人。
穿着黑袍的邬思道将那帽子取下來,拍幹淨上頭的雪,進來便看到林钰,于是笑一聲:“來一次揚州便見到钰哥兒一次,也是緣分。”
“既是有緣,不如請先生同席了。”
林钰知道邬思道這人乃是宋荦倚重之人,知道不少的消息,盼着他過來坐,也免得一會子宴會開始了兩眼一抓瞎。
邬思道是自己來的,這宴會乃是人人都可來,不過看身份排位置罷了。
原本邬思道沒資格坐這裏,可林钰身份貴,既然出言邀請他,主人家不能拂了林钰的面子,他坐在這裏必定沒人敢說。
方坐下,邬思道便道:“此番宜春園之會,幾乎來了整個揚州的鹽商呢,我進門時候聽見幾個陝西口音的大商,方才過走廊的時候又聽見一人用一口的四川話跟人扯呼,這來的人可多着呢。您可知道幾個月之前今年新任的總商盧家,被滿門抄斬之事?”
怎麽忽然提到了盧家?
林钰警惕幾分,卻點頭,又搖頭:“知道,不過知道得不多。”
邬思道看了看來來往往穿梭與衆桌席之間的丫鬟們幾眼,才問林钰道:“我以為林老爺會跟你透透口風,原來你是個什麽也不知道的。”
“大人們的事兒,父親怎會跟我提?”林钰一點也不介意,坦然地認了,而後才道,“不過我看邬先生是知道不少的,您這話都說了一半,總不能因為我什麽也不知,便不把這話說完吧?”
邬思道苦笑,他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話不能說深了,只淺淺一句:“盧家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家是抄了,生意卻還沒人接呢。留下來的肥肉,總不能看着爛掉,伸手的人多,也不知是怎麽個分法了。”
揚州這裏,倒下了一個盧家,立刻就會有新的人頂上來。
沒了盧家扛鼎,宋清就隐隐約約有執牛耳的态勢了。
原本已經不說了,可在那穿着一身黑緞團金八寶紋的富商模樣人打外面進來的時候,邬思道怒了努嘴,示意林钰去瞧:“蜀地來的,自流井李家的當家人。我倒是忽然覺得……這事兒怕沒那麽簡單了……”
當然沒那麽簡單了,自流井那邊新開出一片來,若是出鹵情況好,又是一番争奪了。
鹵水制鹽——古早時候開采的鹵水一般是天然鹵水,有在地表,有在地下的。
先民先開采地表鹵水,淤泥、山間、岩石孔縫之中,另有的地下鹵水卻埋藏較深,需要鑽井方能開采出來,開出來的井叫“鹽井”,鹽便叫“井鹽”。
出來的鹵水也有差別,黑鹵、白鹵、黃鹵,名目繁多,品質亦有區別。
四川身居內陸,盛産井鹽,川鹽在全國鹽業之中所占比例甚大。
蜀地鹽商也是豪強居多,從山間地裏開鑿鹽井,制作井鹽,鹽産日豐,自流井之名氣自不必說。有一句詩說“一泉流白玉”,以白玉來比喻鹹泉,說的便是井和鹽。
半年之前,有消息說四川釜溪河自流井附近發現了新的一片鹽井,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消息,說在那一片打井定然能出白玉泉——可有幾名鹽商找人去試過之後,打出來井裏是冒了鹹泉,可那鹵是黑的,入口苦澀,并非上等的鹽井。
四川井鹽銷往大江南北,自有其名氣,現在四川鹽商來揚州,怕還是為了那新開的一片鹽場的事兒。
邬思道不知道這消息,只是林钰心中有數。
林钰只能看着自流井這一塊肥肉,也沒辦法吃下。盧家種種産業,還要在在這裏被人商量着瓜分,他真難受。
正沉吟着,不想忽聽邬思道駭然壓低了聲音:“這位怎麽也來了!”
林钰認識邬思道以後,只覺這人沉着冷靜,并不輕易有色變之态,而今聽這聲音駭然之中透着古怪,便看了邬思道一眼,順着他目光望出去。
廳門口進來兩名青年,一前一後。
走在前面那人時不時地往後面瞧一眼,說兩句話,這情形看着着實詭異。
林钰納罕,再看一眼邬思道,卻見他已經站了起來,目光從那青年之中站得靠後的人身上收了回來。原來後面那個才是正主兒?
站在靠後位置的青年掃視了一圈,石青色的袍子上還沾着外面方落的雪花,一下就看到了邬思道,于是與前面那人一指,兩人一道過來了。
邬思道忙垂首要行禮,卻被前面人按住。
後面那人道:“邬先生不必多禮,這裏沒您認識的人。”
近了,林钰才瞧見這人模樣,一張冷峻刀削的面孔,薄唇抿着,線條略有幾分僵硬,微搭着眼,頗有一種無情無感的感覺。
一身都是冷意。
邬思道很是戰戰兢兢,看眼前這兩人随意坐在了這一桌,想了想還是介紹道:“這一位是——”
那之前站在前面的青年笑了一聲,自己道:“在下年羹堯,字亮工,這一位?”
“林钰。”林钰拱了拱手,又補了一句,“尚無字。”
邬思道也補了一句,不過是對着那始終沒說話的人說的。“钰哥兒乃是兩淮巡鹽禦史林大人獨子。”
那沒說話的青年,終于擡了眼,看了林钰一眼,一下便皺了眉,不過轉瞬又舒展開了。
他回頭一望,原來是聽見有個高聲笑着的人進來了。
年羹堯也回頭看了一眼,“四爺,我去看看?”
被稱為“四爺”的人點點頭,只道:“方才那宵小混到他身邊去了,且找找。”
年羹堯領命便去了,邬思道小心翼翼問道:“四爺丢了東西?”
那人擡眼,也不說話,邬思道自知失言,連忙告罪:“草民失言,失言——”
林钰卻忽然勾唇一笑,邬思道這失言得厲害了。
對什麽人能自稱草民?這一位怕是身份不簡單……
在宋荦身邊,邬思道也是應付自如,現在卻似乎有些怕。
那人見林钰笑,只問他道:“林公子可見着什麽好笑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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