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锲子)

“大王……”富麗堂皇的宮殿內,紗幔飄轉,如緩緩升起的輕霧般。軟榻上,是兩個衣衫不整的男子,底下那人,身材颀長,漫天的烏發如上好的綢緞般遮住了他的臉,只聽到他剛才清潤如細雨的聲音,一下子就将人至于空靈舒暢之地。

上面那人,面容英氣,劍眉入鬓,唇如菱形,眸眼深邃,一股霸王之氣,不怒自威。

他擡起面龐,眼中情|欲未退,沙啞着道:“怎麽了?”

少年沉默,咬住唇瓣,用手撥開了散亂在面前的頭發,随意之舉,确是風姿窈窕。

那少年的面容,怎一個美字了得,道不盡的風情,道不盡的氣韻,朱唇點砂,美目如畫,眸如曦光,若不是他胸前兩點朱砂,直直讓人誤認為這是誰家的俏女子?誰有如此好運得婦至此?

少年從容,松開唇瓣,吐出幾個字:“大王,臣明天還要上早朝。”

少年姓彌,名牟,字子瑕。原是晉國人,祖承晉國王室,從他出生以來,就被厚以衆望,所有的人都以為他以後定會官至上封,享盡無處榮耀。但是……

現實是他被送衛國,成為男寵。

那個詞,他甚至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從來不知男人與男人之間尚可,他第一次聽曉那樣的詞,竟是自己成為了他。

他到了衛國,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無所事事,像着一個人質般,周圍都是觀察監視的目光。這種境況改變的一天是有一次他無意中逛着花園,百花争豔,他站在枝頭下,怔怔的看着那些嬌豔的花兒時,懵懂茫然,一個聲音沖進了他渾噩的腦海中。

“你是——?”來的人一身黑紅錦袍,腰佩玉勾,頭戴通天冠,一雙精神的眼睛就直直望着彌子瑕。

彌子瑕曾經遠遠站在臺階上看到高處的他,于是忙拱手行禮道:“拜見大王。”

姬元并未立刻讓他免禮,而是勾着一抹笑容上下打量着他,花容月貌,簡直比春日裏百花還要美上幾分。

“你是宮中的侍從嗎?寡人怎麽從沒見過你?”姬元柔笑道。

“臣是晉國送來的。”彌子瑕恭敬道。

“你叫什麽名字?”姬元向他走近了些,面上更是溫柔。

“彌牟。”

從此竟結下難解孽緣,讓他一路榮升為衛國大夫,也成了那人的男寵,受盡榮耀,也獨承非議。

他其實有反抗過,真的有……

他一次次被召入宮,一次次在那人刻意示好面前,茫然無所适從,直到那人将他壓在身下……

想到這,躺在床上的彌牟有些動容的閉緊了雙眸。他反抗,可是他孤身一人來到衛國,那人還是國君,他如何反抗?他求助晉國,最後卻得到一份書信:衛王所求盡可答應!

罷了罷了,只能罷了,從他來到衛國那一日,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何況區區皮囊,只是他從未想過……會是那樣的結局。

此時床榻上的姬元應他的話起身,窸窸窣窣的聲響傳到彌子瑕的耳膜中,他微張開眼,波光無痕,以一只手撐起上半身,微微彎腰撿起地上淩亂的衣裳,掀褥站起,人如月華,聲如莺啼:“臣告退。”

姬元轉過頭來,看着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卻微蹙了蹙眉頭,暗忖這樣的美男子為何總是不茍言笑?如他這般美貌,再在自己身旁巧笑嬌嗔,他單是想想就心癢難耐,恨不得身旁的男子立刻倚入懷中,嬌聲連氣。

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這是每個男子都盼想的。而這美人,是男是女,春秋戰國時,無多少人如現代那般在意,時人恣意如此,也真是讓後人稱嘆驚羨。

彌子瑕受寵,衛國上下皆驚,有趨之如骛谄媚之人,有拿着條條框框指責之人,但是不管是何人,彌子瑕皆避之不見,任由言論甚嚣直上。他既已做了,還怕那些那些無關痛癢的言論嗎?

他躺在衛王新賜的府邸,在夏日大片的陰涼樹下眯着眼納涼,軟席旁是一個小案幾,青銅杯酒,酒香四溢,時令的香果,擺放在旁,他手微一伸,就能夠得,真是恣意快活。偏偏那些被他拒之門外的人卻說道這人莫不是躲了起來,在自己屋中如女子般哭泣?

彌子瑕确實有點像女子,不說他讓女子見到都要羞愧的容顏,就說他到了衛國以來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真是比現在的宅男還要宅,難怪外面的人如此想他,可是彌子瑕不過是不願生事罷了,也不願和那些人上演什麽攻心計。

只是什麽時候這樣恣意快然的人有一天也會被世俗所累,不得善終。這世上最摧垮人心的從來不是冷兵伐器,而是情感,他從未料到過自己……從無料到過……

那一日,夏日炎炎,枝繁葉茂,國君召見,彌子瑕入見。

他站在桃園外,遠遠的看着那人立于桃花繁盛處,清風吹動,桃花紛飛,那人冠上青穂搖曳,他笑的溫柔,向自己招手。他出神地走進園中,脆軟的枝葉和粉嫩的桃花在腳下發出細微的腳踏聲,他靜靜的立于姬元面前,準備施禮,姬元卻只是拉着他的手,走至席上入座。

席上擺着一個案幾,案幾上擺着一把酒壺和兩杯酒。姬元拿起一杯酒樽,笑道:“看到如此美景,就想與子瑕共享。”他笑着将自己的酒樽遞給彌子瑕。

如此親密之舉,早已是兩人習以為常的,彌子瑕颔首接過,仰頭飲盡,甘甜之味立刻從齒間繞來,伴着若有若無的桃子香味,後味無窮,不可謂不是好酒。

彌子瑕驚訝嘆道:“真乃佳釀。”

姬元笑了笑,在酒杯中又添了一杯酒,遞到他唇邊,若有若無的指尖劃過他的唇,彌子瑕微微滞了一下,接過飲下,姬元笑看着他,待他放下酒杯,又添了一杯酒,自酌了起來。

自始至終兩人只用一杯。

春風拂面,快意人生,枝花亂顫,人面桃花,酒杯中不知何時落入了幾片花瓣,悠悠的飄着,彌子瑕的眼随着那花瓣轉了轉,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他晃了晃頭,沾着酒水的唇微微撅起,似乎有些迷茫,複又釋懷,他勾起唇角,長袖揚起,遮住半面,飲盡。再放下時,酒杯已空,那人殷紅的唇邊沾了一片花瓣。

姬元看他如此,怔了怔,想要伸手将他唇邊的花瓣拿下來,突然一陣強風來,卷起那人的黑發,風姿卓然,一時間看呆了,伸出的手怔在半空中。這時枝頭上的一顆桃子早已被風吹的搖搖欲墜,它晃了晃圓鼓鼓的身子,準确無誤的打中了姬元的手腕上,又咕嚕嚕的滾落到桌上,落在了彌子瑕的面前。

桃子長得晶瑩圓潤,甚是可愛,彌子瑕發出了愉悅的笑聲,他一把拿起桃子,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斜着眼瞟了瞟姬元,好似調侃他被一個桃子欺負了,然後唇角一勾,在桃子上咬上一大口,笑道:“甚是可口。”

姬元怔怔的看着彌子瑕,何時他有如此神情?似乎是醉酒,他吃了幾口,竟然将吃了一半的桃子遞給自己,他醉意盈盈,眼波流轉,支着頭笑意然然的看他,那一刻,他沒有當他是高高在上的衛王,忘了他手執殺伐大權,一聲令下,就可以讓自己身首異處,只記得他曾經在自己耳邊說:“寡人悅子瑕。”

那一句話,讓他清波無痕的心蕩起了絲絲漣漪,他就這樣靜靜的看着他,少年姣好的面容,魅惑的眼神,姬元幾乎沒有多想,就接了過去,美人在畔,什麽禮儀早已忘到了九霄雲外。

帝王無意,朝臣卻不能任由這個破壞周禮的人存在。

他本就是受寵之人,無數人羨慕詫異的目光等着他落馬,當一句句口誅筆伐的話傳來,彌子瑕顫抖着身子,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在臺下怔怔的仰着頭看着那高高自上的人,只聽他一句話:“愛我忘其口味以啖寡人(注1),何罪之有?”

頓時所有的擔心煙消雲淡,他在心裏默默的念叨這句話,心裏升起一陣陣異樣的感覺,仿佛堤岸奔潰,又仿佛海嘯甚上,他茫然無措又惶恐,有心抵抗,那感覺卻來勢洶洶,只一息,就占據他整個心靈,又趁機鑽進他每個骸骨。

直到後來,他聲名敗壞,被處以極刑,才知道,原來是陷進去了,他用他的生命來賭一場豪賭,一場毫無把握的賭。

作者有話要說: 注1:愛我忘其口味以啖寡人:非常有名的話,成就了後來分桃的典故,意思就是:你太愛我了,吃到好吃的不忍獨吞,所以給了我。

還有,歷史上彌子瑕唯一讓人诟病的就是他以下犯上,可是我想說,彌子瑕一個晉國來的外臣,沒權沒勢,如果不是衛靈公平時就表現的不分彼此,彌子瑕怎麽會以下犯上把自己吃剩的桃子給衛靈公?還有我覺得這有什麽可以诟病的,你愛一個人整天端着嗎?正因為彌子瑕愛姬元,所以明知道大逆不道,仍然相信他,他才是真正把衛靈公當愛人,不是僅僅把他當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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