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會一件件讓你想起來
迎親,拜別父母,上轎這些步驟,柳憶都沒什麽印象,一坐進轎子裏,他就迷迷糊糊睡過去。
直到轎子落地,外面請了三四道,他才勉強睜開眼。
眼前黑乎乎一片,頭上好像蓋着塊布?他擡手去扯,指尖碰到布上冰冷珠子,這才真正清醒過來。
“公子,請下轎吧。”
柳憶嗯一聲,摸索着整理好蓋頭。不知是蒙汗藥還沒過勁,還是趕路太累,這會兒站起來,他才發覺腳下軟綿綿的。
齊簡盯着紋絲不動的轎簾,眼神漸漸發冷。整整五年了,五年前他在逃,五年後,他依舊要逃?
曉斯敏銳洞察到主子情緒不對,趕緊小聲打岔:“世子,賓客都到了,今天還吃藥嗎?”
“不吃。”齊簡扔下兩個字,上前幾步,惡狠狠拉開轎簾。
柳憶摸索到轎簾,還沒等掀開,手上突然一空。他吓一跳,腳下沒站穩,整個人向前撲去。
大紅衣擺劃出美麗弧度,蓋頭上珠子叮咚作響,柳憶牢記着蓋頭不能落地,一手按住蓋頭,一手下意識亂抓。
齊簡看着撲出來的人影,有些發愣,不自覺伸手去攔,被柳憶正好拽住衣袖。
“不好意思啊,沒站穩。”柳憶也不知道自己拽的是誰,穩住身形連忙道歉。
齊簡冷冷抽出袖子,沒說話。
見人沒反應,柳憶只好自行摸索着邁出轎子,心裏忍不住犯嘀咕。齊簡這家夥也真是,迎親隊伍弄那麽氣派,就不能雇個敬業點的喜婆?
齊簡沉默半晌,看着柳憶挪出轎子,又看着他小心翼翼将蓋頭扶正,在搖曳的白玉珠墜下,露出半個雪白下巴。
鬼使神差的,齊簡伸出指頭,輕輕戳上柳憶下巴。這人戍邊五年,又上過多次戰場,怎麽還能這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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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憶心下一驚,扣住齊簡手腕用力翻轉:“誰?”
“你說我是誰?”齊簡盯着腕上那只手,眼底有些詫異。
這聲音他剛聽過,雖然只是吉時已過四個字,柳憶讪讪地松開手,安撫般揉揉齊簡手腕。
齊簡從手腕紅痕上收回目光,擡手捏住柳憶下巴,手下細膩的觸感,讓他心尖顫了顫,一不小心忘記要說什麽。
柳憶心虛地等下文,等了半天沒等到。
曉斯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連忙上前打圓場:“世子,賓客都還等着呢。”
齊簡這才松開手,率先往前邁上一步,柳憶蒙着頭,腳下發軟,一步沒邁好,撞到齊簡身上。
齊簡危險地眯起眼睛:“你就這麽急不可耐?”
“什麽?”柳憶莫名其妙。
“青天白日拉扯不休,有悖君子行徑。”齊簡皺着眉頭,仿佛在糾結什麽。
這都什麽跟什麽?柳憶心道,難道把太傅踹下水,就君子了?不過這話,面對五年前軟軟糯糯的齊簡,他敢說,面對五年後的齊簡,他還真沒勇氣。
他眨巴眨巴眼睛,只敢挑邊邊角角小聲反駁:“也沒青天白日,都月上柳梢頭了。”
這話不知怎麽惹到齊簡,齊簡糾結的表情不見了,皺眉冷哼:“不知羞。”
“什,什麽?”柳憶再次跟不上他思路。
齊簡也不解釋,後退半步,把柳憶像米袋一樣扛在肩上,邁腿就走。
“喂,你幹什麽?”柳憶連忙按住蓋頭,蓋頭下眼睛瞪得溜圓。
曉斯也吓一跳:“世子世子,您這是做什麽?賓客都在堂屋看着呢。”
“他如此放蕩,我有什麽辦法?”齊簡滿臉無奈。
放?放蕩?我怎麽就放蕩了,你給我說清楚喂。柳憶無語半晌,終于張開嘴:“我…”
一個我字才出口,齊簡不輕不重拍他屁股兩下:“閉嘴,這已是極限,無理要求休要再提。”
柳憶、曉斯:…
娶男妻和尋常大婚還是有些差異,掀完蓋頭後,柳憶被要求跟着齊簡一同入席。看着齊簡幾杯下肚,輕咳起來,柳憶心下微動。
少年時,他和齊簡也一起喝過酒。
那是在個寬敞雅間,雅間四壁各挂着幅水墨畫,柳憶當時名聲暫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點博學多才的名聲,都是靠高三知識點勉強刷出來的。
讓他說兩句經典詩詞還行,讓他分析水墨畫,他是真不行,更別提根據水墨畫意境,弄什麽行酒令。
可惜他解釋自己不會,大家都不信,沒法,每次輪到只能自罰一杯,幾輪下來,臉頰早已緋紅。
少年齊簡當時也在,看着柳憶喝得臉頰通紅,他垂着眸沉默良久,等再輪到柳憶自罰,搶過酒杯一飲而盡。一杯下肚,少年面不改色,耳朵尖卻泛起粉紅。
想到這裏,柳憶偏頭偷瞄齊簡,抿着嘴搖搖頭,現在別說一杯,眼見三五杯下肚,齊簡耳尖依舊沒有改色。
耳尖沒改色,但淺淺咳嗽聲斷斷續續,柳憶記起,蔣風俞曾說過,齊簡自五年前開始,身體就不好。
他眼見齊簡端起酒杯,再次咳起來,心尖微動,伸手将酒杯搶了過來。
“世子,世子妃他醉成這樣…”曉斯看着臉頰緋紅的柳憶,有點犯愁。
“我還能再喝呢。”柳憶半靠在座椅裏,眼睛微睜,眼睑下方被彎彎的睫毛打出兩小片陰影。
話雖然這麽說,他也知道,自己今天喝大了。
他白天緊趕慢趕,趕了整整一天路,才終于踩着吉時趕回來,說不累是假的。何況他身上的蒙汗藥還沒完全過勁,這會兒又喝了不少酒,整個人早開始發飄。
“扶回別院去。”齊簡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曉斯沒敢動手。
齊簡擡頭看他一眼。
曉斯期期艾艾伸出手,還沒碰到柳憶身上吉服,就又被齊簡橫了一眼。
他連忙認錯:“主子主子,世子妃千金貴體,小的可沒敢碰。”
齊簡這才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曉斯福至心靈:“主子,找丫鬟來扶也不合禮儀,要不,只能世子您擔待點,把世子妃扶回去?”
“讓我親自動手?你這差事當得越發好了。”齊簡冷哼。
曉斯硬着頭皮繼續:“這也沒辦法啊,主子,誰讓世子妃如此,如此…”
齊簡看看他,示意其繼續。
“如此黏人。”曉斯一拍手,“黏人,對,黏人。世子妃醉成這樣,必定就是盼着世子您去扶他。”
柳憶:我是醉了,但我沒聾…
“你盼着我去扶?”齊簡低頭看看柳憶,柳憶連忙晃頭。
齊簡對他的晃頭視若無睹,扭頭對着曉斯無奈道:“那暫且縱容他一次,這是為的齊府臉面。”
說罷,不等柳憶開口,齊簡俯身将他抱起來,穩穩當當就往外走。
柳憶仰着頭,盯着齊簡下巴上硬朗的線條,暈暈乎乎地想,不是說他身體不好嗎?又抗又抱的,怎麽半點也不吃力?
堂屋到世子妃別院,走路不過半盞茶時間,齊簡将人抱回來,輕輕放在床上,竟意外地發現,柳憶已經睡着了。
不過這人睡着也不老實,緊抓着自己衣服下擺,完全沒有松手意思。齊簡試兩次,沒能把衣擺拽出來,只好順勢坐在床畔。
五年了,眼前這人早已不是少年模樣,只是那雙圓圓的眼睛,還如少年時一般幹淨。
他伸手撫上那雙眼睛,柳憶哼唧兩聲,竟松開衣擺按住他的手:“齊簡,別鬧。”
說完,他好像意識到什麽,緩緩睜開眼睛。
四目相對,柳憶愣了一會兒,眨巴眨巴眼睛:“頭好疼。”
齊簡嗯了一聲,不多時,曉斯端上來碗醒酒湯,跟着醒酒湯一起的,還有份桂花糕。
看見桂花糕,柳憶樂了:“這還買一送一呢?”
桂花糕,是他最愛的點心,特別是齊王府的桂花糕,真是吃一次就想第二次。
五年了,再也沒吃過類似味道,柳憶看都不看醒酒湯,抓起塊桂花糕輕輕咬上一口,瞬間齒舌留香。
不知道是酒勁上來,還是桂花糕滋味太過熟悉,他暈暈乎乎舉起手,把剩下半塊遞到齊簡嘴邊:“是真好吃,你就嘗一次嘛。”
齊簡沒開口。
對上齊簡黑不見底的眸子,柳憶酒醒大半,讪讪收回手:“啊,我忘了,你不吃甜食。”
“忘了?”齊簡拉住他手腕,一點點用力,将桂花糕拽回自己嘴邊,“我可沒忘,柳公子你以前,可是沒少用這事笑我少年老成。”
“笑,笑了嗎?”柳憶試着收回手,沒成功。
“沒笑嗎?”齊簡死死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盯進眼底。
“笑,笑了吧?”柳憶幹巴巴解釋,“笑一笑,十年少嘛。”
齊簡冷哼一聲,張開嘴,卻沒再出聲,而是就着柳憶手,把那半塊桂花糕一點點吃進肚子,最後,在柳憶驚訝目光中,意猶未盡用舌尖掃過他指尖,半點殘渣沒留。
指尖濕漉漉的觸感,讓柳憶心跳漏掉半拍,看着齊簡艱難咽下桂花糕,他下意識皺起眉頭。
“你忘記的,我會一件一件,讓你記起來。”齊簡松手,扭頭就端茶杯。
柳憶眼睜睜看他灌下兩杯茶,有點心疼,卻又忍不住笑出聲:“不喜歡吃就別吃啊,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說完這話,他才猛然想起來,現在并不是五年前,眼前這人,也不是當初會縱容自己打趣玩鬧的軟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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